靖康五年八月中,汴梁城。
樞相府邸新闢的“枕霞園”內,金桂初綻,暗香浮動。
太湖石堆疊的假山映著秋陽,引汴河活水而成的曲池中,幾尾紅鯉攪碎一池浮光。回廊下新糊的蟬翼紗在微風中輕顫,卻隔不斷正廳內那幾乎凝滯的沉郁。
趙明玉端坐于紫檀嵌螺鈿玫瑰椅上,一身雲錦海棠紋的寬大褙子也掩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一對溫潤羊脂玉鐲,目光卻似穿透了眼前描金彩繪的隔扇,落在西跨院那片新闢出的、栽滿西府海棠的精致院落。
那里,是陳太初親自為那個從蝦夷冰窟帶回的女孩——陳紫玉——安置的居所。
侍女捧著纏枝蓮青瓷蓋碗奉上安胎藥,氤氳的熱氣模糊了趙明玉眼底的復雜。
她接過碗,指尖卻微微發涼。
那女孩…阿囡…紫玉…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冰,驟然打破了府中維持數年的微妙平衡。
並非嫉妒,她趙明玉何等心性?
執掌陳家後院,協理流求海貿,豈會容不下一個孤女?
只是…太初待那孩子不同!
親自抱下船,親自安置院落,甚至親自過問每日飲食湯藥!
那份沉默中蘊含的、幾乎刻入骨血的珍重與痛惜,是她從未在丈夫身上見過的!
這讓她心頭莫名地堵著一塊冰,沉甸甸,冷颼颼。
“夫人,”貼身嬤嬤低聲稟報,“西院那位…紫玉姑娘,晨起又吐了…甦醫官開了方子,說是海上顛簸傷了脾胃,又受了驚嚇…需得慢慢調養…”
趙明玉指尖一頓,藥汁微濺。“知道了,”她聲音听不出波瀾,“庫房里那匣子上好的高麗參,還有前日宮里賜的燕窩,都送過去。
告訴伺候的人,仔細些,莫要驚擾了她。”
她頓了頓,補充道,“再請宮里的李尚儀女官)過府一趟,教導規矩禮儀…莫要讓人說我們陳家怠慢了樞相帶回來的…千金。”
“千金”二字,她說得極輕,卻似帶著無形的分量。
嬤嬤心領神會,躬身退下。
西跨院“海棠塢”內,氣氛卻是另一種緊繃的沉寂。
陳紫玉蜷縮在臨窗一張鋪著厚厚絨毯的貴妃榻上,身上裹著甦柔柔特意為她縫制的、繡滿纏枝忍冬紋的杏子黃錦被。
她瘦得驚人,寬大的錦被下幾乎看不出起伏,只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
那雙曾如死寂琉璃般的藍眸,此刻盛滿了驚惶不安,死死盯著窗外廊下懸掛的一只鎏金鳥籠——里面一只色彩斑斕的綠翅鸚鵡正歪著頭,用尖細的嗓子怪腔怪調地學舌︰“紫玉!紫玉!吃飯飯!”
這聒噪的聲響,這滿目刺眼的金玉錦繡,這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甜膩得讓她作嘔的燻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如同被剝了殼的蝸牛,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下,無處躲藏!
她猛地將頭埋進錦被深處,瘦弱的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
“姑娘莫怕,”新撥來的侍女春鶯,聲音輕柔得如同羽毛,“那是只扁毛畜生,逗趣兒的…”她小心翼翼地將一碗熬得濃稠噴香、點綴著碧綠芫荽的雞茸粟米羹捧到榻前,“姑娘嘗嘗?廚房特意做的,最是養胃…”
紫玉的身體猛地一僵!
那羹湯的香氣…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不是饑餓,而是更深層的恐懼!
她猛地揮手!啪!瓷碗摔落在地!
滾燙的羹湯濺了春鶯一身!碎片四濺!
“啊!”春鶯驚呼,手背瞬間燙紅一片。
“出去!”一個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陳太初不知何時已立在門邊,玄色常服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目光卻沉沉落在榻上那團顫抖的錦被上。
他揮手示意驚慌失措的春鶯退下,緩步走到榻前。
錦被下的顫抖並未停止。
陳太初沉默片刻,竟屈膝半跪在厚厚的地毯上,伸出手,隔著錦被,極其輕緩地、一下一下地拍撫著那團顫抖。
“阿囡…”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這是汴梁,是家。
沒有樸承嗣,沒有鞭子,沒有餓肚子…只有…爹爹在。”
錦被下的顫抖,在那沉穩的拍撫和“爹爹”二字出口的瞬間,奇異地、極其緩慢地平息下來。
過了許久,被角被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怯生生地掀開一道縫隙。
陳紫玉那雙湛藍如洗、此刻卻盈滿淚水的眼楮,透過縫隙,小心翼翼地望向陳太初。
那目光里,有驚懼,有茫然,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賴。
陳太初的心,如同被那目光狠狠攥住。
他緩緩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拂去她眼角滾落的淚珠。
“不怕,”他重復著,聲音更沉,“爹爹在。”
後園“擷芳亭”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趙明玉與兩位新納的妾室——出身江南織造世家的柳氏、原為燕雲豪族庶女的韓氏——正圍坐在石桌旁。
石桌上擺著幾碟精致的江南細點並時鮮瓜果。
趙明玉小腹微隆,氣色紅潤,正含笑拈起一枚水晶蝦餃。
柳氏同樣腹部已顯懷態,正由侍女輕輕打著扇。
唯有韓氏,一身水紅撒花綾羅衫子,腰肢縴細,正殷勤地為趙明玉斟著溫熱的紅棗桂圓茶。
“姐姐如今是雙身子的人,可要仔細些,”韓氏聲音嬌柔,眼波流轉間瞥了一眼柳氏的肚子,“不像妹妹我,身子輕便,還能伺候官人…”
她話未說完,便被趙明玉含笑打斷︰“官人剛回京,樞密院堆積如山的軍報等著他批閱,哪有心思在後院?你且安心,待柳妹妹這胎安穩了,自有你的福氣。”
她語氣溫和,卻帶著主母不容置疑的分寸。
柳氏撫著肚子,溫婉一笑︰“全憑姐姐做主。”
她目光掃過亭外花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自進門那兩夜後,官人便極少踏足她的“听雨軒”。
反倒是夫人…她想起陳太初出征前那段時日,夫人幾乎夜夜留宿正房…如今夫人有孕,官人又被那西院的“紫玉姑娘”分了心神…她這腹中骨肉,也不知是福是倚仗。
趙明玉將二人神色盡收眼底,心中冷笑。
這後院的天平,豈容輕易傾斜?
她當初為陳太初納妾,一是因自己多年無所出,二也是為堵住悠悠眾口,更重要的,是將這後院的水攪渾些,免得那些盯著樞相府的眼楮只盯在她一人身上!
至于官人寵誰?
她趙明玉只要穩坐正室,手握中饋,再誕下嫡子,管他東院西院!
那紫玉…不過是個可憐孩子,掀不起風浪!
倒是眼前這韓氏,心思活絡了些…
“夫人,”貼身侍女匆匆而來,低聲道,“官人去了西院…紫玉姑娘摔了碗,受了驚…官人正陪著…”
趙明玉拈著蝦餃的手指微微一滯,隨即若無其事地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亭內一時寂靜,只聞風吹花葉的沙沙聲。
柳氏垂眸,韓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
“知道了,”趙明玉咽下食物,拿起絲帕優雅地沾了沾唇角,目光掃過柳氏微隆的小腹和韓氏艷麗的容顏,聲音平靜無波︰“官人慈父心腸,憐惜那孩子孤苦,多去看看也是應當。柳妹妹身子重,早些回去歇著。韓妹妹…”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官人今夜若在書房批閱軍報到深夜,你便送碗參湯過去,仔細伺候著。”
韓氏眼中喜色一閃,連忙起身盈盈一拜︰“是,妹妹省得。”
趙明玉望著韓氏裊娜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柳氏在侍女攙扶下緩步而去的側影,抬手輕輕撫上自己微隆的小腹。
秋陽透過稀疏的花葉,在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汴梁城的天,陳府後院的局,她腹中悄然孕育的新芽,還有西院那個如同驚弓之鳥般的異域孤女…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端起那杯溫熱的桂圓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深藏的、如同汴河暗流般洶涌的盤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