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四年的深秋,渤海灣以北的遼東半島尖角——那個被金人稱作“大連”的天然港灣,迎來了一場遠比寒流更刺骨的侵襲。
此地扼渤海咽喉,擁水深良港,本是上天賜予女真入主中原後控制海疆的鎖鑰。
然則,這支以鐵蹄踏碎萬里江山的白山黑水之雄,其目光、其筋骨、其野心,卻仍如猛 巨象般深深根植于北方的莽原林海與一望無際的沃野關山。
海洋?在完顏晟及其絕大部分勛貴將領的眼中,那不過是阻隔敵人、偶爾順帶打漁的寬闊水窪罷了。
水師?耗費巨萬、訓練艱難卻難當破城野戰大任的累贅!
故大連雖在行政版圖上劃歸“曷懶路”管轄,卻只見零星木寨哨所,駐守著百十來個在草原上跑慣了馬、此刻百無聊賴曬著咸腥海風的老弱殘兵。
真正精悍的猛安謀克,皆沿山海關至遼陽府一線排布,防範宋人可能的北伐與彈壓遼東新附漢民。
樸承嗣,這條從深海血污里爬出來的瘋狂海蟒,其毒牙與直覺何等狠辣!
他在燃燒的小山港發泄了部分積怨後,復仇的火焰與貪婪的權欲便立刻鎖定了下一個更為“美味”的獵物。
攻擊宋朝腹地?
風險太大,且暴露自己補給線。
金國,這個看似龐大強悍、實則陸上稱雄海上孱弱的巨獸,那漫長又疏于防備的海岸線,尤其是狹長的遼東半島,在樸承嗣眼中就是敞開肚皮、等待宰割的肥美羔羊!
“陸上之鯨,海中幼魚!”樸承嗣在“海鯊王號”冰冷的鐵壁艙室內發出夜梟般的冷笑。他展開一幅粗糙的海圖,指尖重重劃過旅順口至大連灣的海岸,“宋軍剛受重創,龜縮修繕。
此時不打金狗,更待何時?傳令︰艦隊整補後,揚帆北上!先啃下那遼東‘象鼻尖’!讓陸地上的狼群也嘗嘗大海的怒火!”
樸氏艦隊的突襲,如同海嘯登陸般毫無預兆。
當那幾十艘涂著詭異灰黑迷彩、懸掛猙獰海怪旗的巨大戰艦如同從海平面下涌出的魔鬼族群,黑壓壓地堵死整個大連灣出口時,岸邊哨所的老卒驚得幾乎摔下了望台!
樸軍的登陸更是堪稱教科書級別的“小人得志”典範︰
數艘配備短管臼炮的快艇如同瘋狗般沖上淺灘擱淺,艙門大開,沖下大批身著怪異鎖板混合甲冑融合了高麗、倭國及樸氏自研風格,繁復古怪)、手持明晃晃燧發火銃與彎刀的水陸兵士。
上岸第一件事,竟然是在灘頭豎起一排排光滑高聳的“敢死”木牌!
牌上歪歪扭扭用紅漆寫滿漢字與高麗文混合的標語︰
“此乃高麗樸氏征服之地!”
“降者免死!反抗者吊炮口喂魚!”
“金狗懦夫!陸上爬蟲!滾回你們的草原喝奶!” 字句極盡挑釁侮辱之能事。
有樸氏兵卒在佔領岸邊第一座了望塔後,竟對著塔下被驅趕到一起、驚恐望著他們的幾十個金兵老卒和漁民,當眾解開褲腰帶撒尿!
渾濁的尿液高高澆在瑟瑟發抖的人群面前的沙地上,伴隨著污言穢語的大笑︰“看到沒!
老子的聖水開疆!
以後這就是我們樸大王拉屎的地方了!叫金狗皇帝來舔干淨啊!”
更有甚者,抓住幾只看門護院的土狗,當眾活剝了皮,將血淋淋的狗皮套在木樁上,用尖刀刻上侮辱女真先祖的文字和圖案模仿女真薩滿圖騰),在灘頭一字排開!血腥味混合著海風散開,令人作嘔。
軍官們趾高氣昂,騎著在倭國北海道搶來的矮腳馬,用怪腔怪調的漢話或高麗語喝罵著新抓的民夫︰“卑賤的雜種!快去給偉大的樸氏勇士建造營寨!動作慢一點,就把你老婆送去慰勞營當‘母狗’!”
其跋扈囂張,小人得志之態,活脫脫一部“扭曲民族心靈在強權炮口下肆無忌憚膨脹”的黑暗默劇!
大連金兵,本就不成體系,面對這種前所未有、兼具強大火器與變態侮辱戰術的組合拳,徹底崩潰。
象征性的抵抗如同薄冰般碎裂。
樸氏幾乎兵不血刃地控制了整個大連灣及附近重要的旅順口!
遼東半島這根“大象鼻子”的尖端,瞬間就被凶殘的海魔死死咬住!
數座糧倉、簡易碼頭連同數百名驚恐未定的工匠民夫,落入樸氏之手!
消息如同喪鐘,以最快的驛馬速度,重重敲響在黃龍府今吉林農安,金上京會寧府路治所)那肅殺的宮宇深處!
金太宗完顏晟吳乞買)手中那支把玩多年的青玉貔貅鎮紙,“啪”地一聲掉在鋪設著猛虎皮褥的御案上!
貔貅頭部應聲而斷!
這位以深沉隱忍著稱的女真雄主,此刻臉色鐵青,胸膛起伏不定,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與一股被螻蟻咬傷後陡然而生的暴怒!
“樸氏?!” 完顏晟的嗓音低沉而充滿戾氣,“那個……躲在‘象鼻子’後面指朝鮮半島)的土狗藩夷?他哪里來的狗膽!竟敢犯我大金海疆!”
他猛地一拍桌子,檀木桌面發出痛苦的呻吟,“難道……難道是南朝的宋人暗中支持?!讓他們從海上捅老子一刀?”
這是完顏晟瞬間的第一反應。
宋金雖因燕雲交割而達成名義和平,但彼此齟齬從未停止,尤其是銅山、港口這些涉及根本的爭奪!
殿內重臣,如諳班勃極烈儲君)完顏宗干、都元帥完顏宗望、左副元帥完顏宗輔金兀術)等人皆肅立無言,氣氛凝重如鐵。
“陛下,” 完顏宗望上前一步,神色同樣凝重,眼中卻閃爍著更為冷靜的光,“據潰兵回報及海東探子其實是渤海海盜線人,信息混亂)口傳,樸氏所用,並非宋人制式艦船火炮!其艦船龐大奇詭,樣式前所未見,炮火凶猛密集遠超尋常!其兵卒裝備火銃,竟無需火繩,且射速驚人!登陸兵士雖狂妄卑劣,但進退有序,並非無根之萍的尋常海寇!”
“探報雖粗陋,”宗干接口道,他素來穩重,“但都指向一點︰樸氏近年來似得了神魔之力,于造船造炮一道突飛猛進!此絕非宋廷暗中資助所能成!其必有一處隱秘巢穴與制造之所,如同南朝陳太初所建之小山港!”他特意提到了小山港,目光銳利地掃過皇帝。
听到“陳太初”和“小山港”,完顏晟眼神驟然一縮!他立刻聯想到了那場幾乎焚毀小山港的突襲!一個令人心悸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難道樸氏襲擊宋港在前,再攻我遼東在後?他們竟能如此大膽,同時對宋、金兩個龐然大物開戰?!這不合理!除非……
“無論樸氏背後是妖是魔!”完顏晟猛地站起,那斷頭的貔貅殘骸被袖袍掃落在地。“敢犯金者,雖遠必誅!此等跳梁小丑,竊取一絲火器之威便以為能撼動山川?簡直可笑!”他眼中閃爍著鐵血的寒光,“然……宗望之言不虛!此獠火器確有鬼處!”
他緩緩掃視殿下重臣,一字一句如重錘落下︰“今次之事,令朕警醒!不通火器,不掌江河海域之利,縱有百萬鐵蹄,終難立足不敗之地!南朝陳小兒之邪法造艦煉器,遼東樸夷之鬼工火銃巨炮,皆已證明此點!金國,不能再坐視!即刻!”
他目光如電,鎖定了在座最精通戰陣、且是少數親手使用過宋軍火炮的宗室大將——完顏宗望訛里朵)!
“命宗望為東路兵馬都元帥!總攬曷懶路、咸平路兵馬,提調東京道一切錢糧!”完顏晟的聲音斬釘截鐵,“即刻率中都燕京)衛戍精銳三猛安謀克約萬余)精騎北上!另……傳旨給曷懶路、東京遼陽府,征調所有庫存的火炮、火雷、火蒺藜!連同火藥匠作,一並押赴大連!”
提到“火炮”二字,殿內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而沉重。金國如今的火器,來源主要有三︰
1. 北宋宣和年間,童貫為求和私下輸運的部分老舊制式火炮銅鐵混雜,多屬淘汰品);
2. 靖康初年議和時,宋朝“援助”金國扼守邊境、以換取短暫的喘息之機的那數百門相對精良、但數量遠不足以大規模裝備的銅炮;
3. 最重要的,是童貫、蔡京早年為自保甚至討好金人而泄露的一批火藥、煉鐵配方尤其是陳太初早期版本),被金國匠作局依樣畫葫蘆,在遼東、上京等地就地取材,自己冶煉、鑄造出來的,被內部戲稱為“鐵罐炮”的龐大笨重的原始貨色。
這些“鐵罐炮”,工藝粗糙不堪。
鑄造極易炸膛,射程近威力小,炮壁厚重達宋制精品炮的兩倍以上!
移動全靠巨大的實心木輪和七八頭健牛拖拽,行進極其遲緩!火藥配比全憑匠人手感,爆燃率不穩定,威力參差。
至于傳說中的開花彈?金國連想都不敢想!連內膛光滑打磨都做不到!
完顏宗望接旨出殿,臉上並無太多喜色,反而憂心如焚。
他比皇帝更清楚自家火器的家底。看著校場上那些正在艱難套上牛軛的、黑沉沉的“鐵罐炮”,每一尊都如同趴伏的遲鈍鐵犀牛,宗望濃眉緊鎖。
炮車木輪碾過校場堅硬的土地,竟在初冬已略顯凍硬的黃土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車轍印,其沉重可想而知!
“速!速!速!”宗望跳上戰馬,聲音透著焦躁,“令炮隊日夜兼程!用鞭子抽!用冷水潑!也要讓這些鐵疙瘩動起來!
告訴前面開路的謀克千夫長),遇溝填溝,遇坎平坎!務必在十日內……不!七日內趕到金州大連附近金軍據點)外圍!”
他抬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北地天空,風卷著細碎的雪粒砸在臉上。
此去關山千里,攜帶著這些動輒重逾數千斤的笨重“鐵獸”與極不穩定的火藥,在倉促間集結軍隊……想到樸氏艦船那在探報中被描述的、如同地獄火雨般的炮火覆蓋,宗望這位身經百戰的名將心頭,第一次升起了面對完全未知、且可能極不對稱戰爭的巨大陰霾。
遠處平原上,金兵精銳的鐵騎如滾滾洪流開始向北奔涌,蹄聲沉悶如雷。
而在這片黑色浪潮的末尾,是更為沉重、遲緩甚至蹣跚的行進隊伍。
一輛輛巨大得如同移動堡壘的平板炮車上,覆蓋著厚重油布的鐵罐炮只露出黑洞洞、未經細致打磨的炮口粗坯,如同沉睡的笨重鐵獸,被七八頭健牛費力地拖著,發出刺耳的木質摩擦和牛粗重喘息的聲音。
輪轂深深陷入凍土,留下兩行歪斜的溝壑。
炮車周圍,是面色緊張、推著備用彈藥車塞滿了桶裝粗配火藥和實心鐵球)的漢人民夫,以及手持水火棍、不停喝罵著讓前面馬隊走慢些的金兵督工。
“快!跟上!磨蹭什麼!”督工一鞭子抽在推車民夫背上,“樸狗都踩到家門口了!等這些‘轟天神尊’架起來,保管炸得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海賊粉身碎骨!”
民夫們咬著牙,埋著頭推車,臉上麻木中夾雜著一絲莫名的惶恐。
他們不懂什麼火炮技藝,只覺得頭頂那灰沉的天空,被這些遲緩移動的沉重鐵家伙壓得更低了。
宗望策馬越過一個土丘,回頭望去。南面,是他熟悉的、足以踏碎一切的萬騎奔騰。
北面,則是那些笨拙而沉重的“鐵獸”隊伍,如同一支巨大的負殼蝸牛,在初冬的寒風中,遲緩而頑強地……拖曳著金國面對新時代海權挑戰所做出的、艱難笨拙的初啼。
鐵蹄與笨炮,古老的榮耀與生澀的未來,在這片廣袤的北國原野上,共同交織成一首沉重而充滿懸念的行軍曲。
前方的海岸線上,樸承嗣那扭曲的“海怪”炮艦群,已在海霧中若隱若現,散發出冰冷的光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