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睜開眼時，後腦勺正枕在某種溫軟的觸感上。
他觸電般彈坐起來，耳根發燙地發現那是陳雯雯的膝枕。
他結結巴巴地剛要道歉，卻被眼前的景象噎住了︰
無數金色絲線編織的虛幻城市懸浮在墨色海面之上，斷橋如巨獸脊骨刺破蒼穹。
青銅巨門在天地交界處緩緩開啟，門縫里滲出粘稠的黑暗，螻蟻般的人群排著隊走向巨門。
“這里……是哪里？”他干澀地咽了下口水。
陳雯雯看著他，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路明非覺得，此刻陳雯雯的笑，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樣。
以前陳雯雯對他的笑，清冷而疏遠，總讓他覺得高不可攀，帶著一種憐憫。那種笑，更像是種施舍。
而此刻陳雯雯的笑，像夜幕中兩顆星星的遙相輝映，是發自內心的關切，是默契。
“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進入這里之前，听到有聲音在說，歡迎踏入‘罪愛之鏈’。”陳雯雯回答。
路明非點點頭，打量著四周，小聲自言自語︰
“我明白了，這里應該是一個尼伯龍根，死人的國度。”
“難道我們都會困死在這里嗎？”陳雯雯問道。
海風傳來一聲嗚咽。
他們同時轉頭，看見一個佝僂的人影正踩著黑浪蹣跚而來。
那人雙眼凹陷，皮膚貼著肋骨，枯瘦如柴。
等看清了那張如骷髏般腐朽的臉時，陳雯雯猛地捂住嘴︰
“趙孟華？”
昔日躊躇滿志、風流瀟灑的趙家大公子，此刻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唯有喉嚨還能發出完整字句︰
“對…對不起……”
他轟然跪倒，潰爛的膝蓋在海面砸出漣漪，
“對不起，雯雯，我不該欺騙你。”
“對不起，路明非，以前我不該聯合其他同學一塊嘲笑你。”
路明非怔住了。
那些刻意淡忘的羞辱突然有了具象施暴者，可他此刻竟只覺得荒謬，沒想到惡作劇的代價會在這里清算。
“進入這里的人，都會反復經歷人性最痛苦的回憶？”陳雯雯緊咬唇瓣。
趙孟華痛苦的點點頭，指著那些麻木走向青銅大門的人群，
“我爸，虎哥，遲律師，還有很多人，他們都死了。每個人精神上的痛苦會被榨成金色絲線，最終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路明非突然蹲下盯著趙孟華新生的右手︰
“那你現在是怎麼回事？你沒有死，好像你的身體還在恢復？”
趙孟華語氣里有種劫後余生的慶幸，說道︰
“我本來也快死了，但是當我快要步入青銅大門的時候，我突然感受到了你們的氣息。”
趙孟華貪婪地深呼吸，干枯的身體以肉眼可見速度在重生。
“這氣息並不讓人痛苦，而是帶著新生的氣息和熟悉的溫暖，然後我的身體就開始慢慢復甦。我順著你們的氣息，就找了過來，越靠近你們，我的身體就恢復得越快。”
陳雯雯和路明非听完面面相覷。
陳雯雯凝視著這天地間宛若鎖鏈的金色絲線，沉吟了片刻，忽然輕笑出聲︰
“不愧是‘罪愛之鏈’，一切因果報應，毀滅與重生，都如鎖鏈一樣相互牽扯糾纏。沒想到路明非剛才救了我，也間接拯救了趙孟華。”
然後陳雯雯用一種好奇和崇拜的眼神望向路明非︰
“明非，你難道沒有經歷人性考驗的輪回之苦嗎？你的樣子不但沒有被削弱，而且剛才你救我的時候……真的好強！”
陳雯雯面上露出一絲紅暈。
趙孟華用他那兩個空洞滲人的骷髏眼，困惑地看著路明非和陳雯雯，顯然對剛剛發生在兩人之間的微妙變化感到不解。
路明非揉了揉眉心，帶著一絲尷尬和自嘲說道︰
“這個嘛……我這人衰慣了，所以那些冷眼啊，嘲笑啊，孤獨啊之類的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也就沒那麼痛苦了。”
他想了想，繼續說道︰
“而且，剛才在那些輪回的片段里，還讓我重新想起了某些人的善意。比如說陳雯雯，你多給我的薄荷糖，還有趙孟華，你總是請我們吃漢堡和營養快線。
前兩天楚子航他爸跟我說，人生中遇到的每一份善意都值得珍惜。”
說完這些，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每個人都心有所悟。
許久，路明非拍手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里是死人之國，又被稱為尼伯龍根，關于這個死人國度的生存指南，有一個壞消息和兩個好消息。”
趙孟華眨了眨他那空洞的大眼眶，聲帶發出砂紙摩擦聲︰
“先…先听好的。”
“好消息就是，第一，我們仨沒有死，算是已經通過新手村試煉了。”
“第二，這里沒有新陳代謝！不用吃飯拉屎，簡直是肥宅樂園……”
路明非突然開啟的爛話模式，讓陳雯雯和趙孟華都有點猝不及防。
“壞消息呢？”陳雯雯打斷他的爛話。
路明非指了指遠處斷橋下，從墨色海潮中不斷破水而出的蒼白手臂，說道︰
“你們看，還不斷有人被拉入這個世界，這個鬼地方還在不斷地吸收人心的愛與罪。我們被困在這里，出不去了。”
路明非指了指趙孟華，
“雖然這里不吃東西也死不了，但是身體里的水分和脂肪也會慢慢消耗殆盡。”
他忽然一把趙孟華拽到自己身邊，
“雖然死不了，但我們都會慢慢變成趙孟華2.0版本。”
路明非松開手，
“我倒是無所謂，最慘的是陳雯雯你——”他故意拖長音調，
“你會真正的變成一具紅粉骷髏！會很難看哦。”
陳雯雯從海邊撿起一塊小石子扔過去︰
“這時候還貧！”
路明非沒有躲開，小石子撞到他身上，化作一條若隱若現的金線。
三個人不自覺地都笑了起來，陳雯雯笑得很甜，路明非笑得很傻，趙孟華笑得很恐怖。
如果地獄有溫度，大概就像此刻，海風裹挾著黑色巨浪，帶著血腥味的暖意。
路明非提議︰
“既然暫時死不了，我們就一起找到離開這里的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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