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將小村緊緊裹住。連聒噪的蟬鳴都歇了,只剩下幾聲零星的犬吠,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空洞。白日里曬谷場的喧囂、老黃牛驚恐的哀鳴、村民們驚懼的眼神……都沉入了這無邊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壓抑,如同看不見的濕布,蒙在每一扇緊閉的窗欞上。
林虎家的土坯小院,是這片死寂中唯一還亮著微弱燈火的地方。豆大的油燈火苗在矮桌上跳躍,將少年沉默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在粗糙的土牆上。他坐在炕沿,低著頭,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溫潤的、觸手生涼的灰白石片。石片只有巴掌大小,邊緣並不規則,表面布滿了細密玄奧、如同天然生成的紋路,隱隱構成一只蜷縮沉睡的猛虎輪廓,散發著微弱卻極其堅韌的庚金氣息。
這是他從意識海深處那座恢弘神殿里,白虎石像的基座邊緣,費盡心力“摳”下來的。神殿本身堅不可摧,但這塊脫落的小碎片,似乎能勉強承載一絲白虎石像的“神韻”。
他面前的地上,攤開著一個磨損嚴重的粗布包袱。里面整齊地疊放著幾件換洗的粗布衣物,一小包曬干的肉脯,幾塊硬邦邦的麥餅,還有幾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散發著草藥清香的藥包——那是給阿黃準備的。包袱旁邊,放著一把磨得 亮的柴刀,刀柄纏著厚厚的布條。
草墊上,阿黃依舊虛弱地趴著,右前腿的傷口被重新包扎過,氣息比前幾日平穩了些,但眼神卻失去了往日的靈動,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不安。它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烏溜溜的眼楮一直望著林虎,喉嚨里發出細弱而斷續的嗚咽,尾巴尖極其輕微地擺動,想靠近主人,卻又牽動傷口,痛得低哼一聲。
林虎的目光落在阿黃身上,那眼神里有痛苦,有不舍,更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沉重決絕。他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撫摸阿黃頸側溫熱的皮毛,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別怕,阿黃,”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怕驚擾了這沉重的夜,“等我……等我找到辦法,安頓下來,一定回來接你。王嬸會好好照顧你……”
阿黃似乎听懂了,嗚咽聲更大了些,掙扎著想抬起頭去蹭林虎的手,卻又無力地垂下。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帶著猶豫的腳步聲。
林虎猛地抬頭,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手下意識地按在了旁邊的柴刀柄上!一股微弱卻極其凝聚的庚金之氣在他指尖一閃而逝。
“是……是我,虎子。”門外傳來王嬸壓得極低、帶著濃濃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的聲音,“開開門,嬸兒……給你送點東西。”
林虎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眼中銳利的光芒斂去,只剩下疲憊和復雜。他起身,走到院門後,拔開簡陋的木栓。
門開了一條縫。王嬸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爽朗笑容的臉龐,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憔悴和不安。她懷里抱著一個用厚布包裹的、沉甸甸的瓦罐,胳膊下還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口袋。她飛快地朝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才側身擠了進來,反手又把門輕輕掩上。
“嬸……”林虎剛開口。
“別說話!拿著!”王嬸不由分說地把瓦罐塞進林虎懷里,一股濃郁的、帶著油脂香氣的肉湯味頓時彌漫開來。又把那個布口袋塞到他手里,里面是滿滿的、還帶著余溫的煮雞蛋和烤得焦黃的麥餅。“罐子里是炖了一天的老母雞湯,還撇了油,最補身子!雞蛋和餅路上吃!”她的語速又快又急,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但眼神卻始終不敢與林虎對視,飄忽地落在地上,或者炕上的包袱。
“嬸兒……不用……”林虎喉嚨發緊。
“什麼不用!”王嬸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了一點,又立刻警覺地壓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焦躁的情緒,“讓你拿著就拿著!出門在外,不比家里!身子骨最重要!”她頓了頓,目光終于飛快地掃過林虎的臉,那眼神里充滿了擔憂、不舍,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她看到了少年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沉重,看到了他眼底深處那抹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決絕。
“虎子啊……”王嬸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她猛地背過身,用粗糙的手背胡亂抹了把眼楮,肩膀微微聳動,“嬸兒知道……嬸兒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阿黃的事……不怪你!是那該死的牛驚了!是……是老天爺不長眼!”她的話語有些混亂,像是在說服自己,“村里那些人……他們懂個屁!就知道瞎嚼舌根!你……你別往心里去!等過些日子,風頭過了,嬸兒去跟他們說道說道……”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濃重的鼻音。那些關于“怪物”、“邪門”、“不祥”的低語和畏懼眼神,如同無形的針,扎在她心頭,也扎在林虎心上。
林虎沉默地站著,懷里抱著溫熱的瓦罐和沉甸甸的布口袋。王嬸那笨拙的安慰和掩飾不住的恐懼,像冰冷的雨水澆在他心頭最後一點溫熱上。他明白,王嬸是真心待他好,但那種源自凡俗本能的、對未知力量的恐懼,已經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了他們之間。
“嬸兒,”林虎終于開口,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謝謝您。雞湯和餅,我帶著。阿黃……就拜托您了。”
他沒有解釋,沒有辯駁,甚至沒有一絲委屈。只是深深地、無比鄭重地,對著王嬸佝僂的背影,鞠了一躬。
王嬸的身體猛地一僵,沒有回頭,只是肩膀聳動得更厲害了,壓抑的抽泣聲在死寂的小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林虎直起身,眼神恢復了那種沉靜如水的決然。他不再停留,將瓦罐和布口袋仔細地放進包袱里,系好。拿起柴刀插在腰間,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嗚咽的阿黃,仿佛要將它的模樣刻進心里。
然後,他背起沉重的包袱,沒有再看王嬸一眼,大步走向院門,身影決絕地融入了門外深沉的夜色中。
王嬸這才猛地轉過身,沖到門口,只看到一個迅速消失在黑暗里的、模糊而孤寂的背影。她張著嘴,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
村後的山林,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張著大口。夜露沉重,打濕了低矮的灌木和腳下的腐葉,踩上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林虎背著沉重的行囊,腰挎柴刀,如同融入夜色的孤狼,在林間快速穿行。他的動作矯健而無聲,每一步落下都精準地避開枯枝落葉,顯示出遠超普通獵戶的敏銳和山林生存技巧。古銅色的臉龐在陰影中線條冷硬,眼神銳利如刀,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白日里村民的恐懼眼神,王嬸壓抑的哭泣,阿黃無助的嗚咽……都被他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轉化為一股支撐他前行的、冰冷而堅韌的力量。
他的感知被提升到了極限,不僅僅是依靠獵人的本能,更有一絲源自意識海深處那座神殿的、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靈覺”。這靈覺如同無形的蛛網,捕捉著林間最細微的聲響和氣息流動——夜梟掠過樹梢帶起的風,地鼠在洞穴深處 的抓撓,甚至一片樹葉旋轉飄落的軌跡。
忽然,他腳步猛地一頓!身形如同釘在泥地里般驟然靜止!
在他前方不遠處,一棵需兩人合抱的老橡樹下,一道身影靜靜地佇立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陰影里。
那人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身形略顯單薄,背對著林虎的方向,微微仰著頭,似乎在凝視著頭頂被茂密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墨藍天幕。正是林楓。
林虎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柴刀柄上!指尖一縷極其凝練的庚金之氣蓄勢待發!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存在感極低的鄰居,此刻出現在這荒山野嶺、自己離村的必經之路上,絕無可能是巧合!
他是誰?
他知道了什麼?
是那些黑衣人一伙的?
還是……別的什麼?
無數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在林虎腦海中掠過,殺意與警惕瞬間攀升到了頂點!空氣仿佛凝固,連蟲鳴都消失了,只剩下兩人之間沉重壓抑的呼吸聲主要是林虎的)和露水滴落的微響。
就在林虎幾乎要忍不住拔刀、或者催動那尚不熟練的“白虎變”的剎那——
林楓緩緩轉過身。
沒有迫人的氣勢,沒有凌厲的眼神,甚至臉上都沒有絲毫意外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平靜得近乎漠然的樣子,如同在自家院子里看螞蟻搬家。昏暗中,他深邃的眼眸平靜地看向渾身緊繃、如同獵豹般蓄勢待發的林虎。
他的目光,沒有落在林虎按著刀柄的手上,沒有落在他臉上緊張的神情上,甚至沒有落在他背上那沉重的包袱上。
他的視線,平靜地、精準地,落在了林虎腰間……那個用堅韌獸皮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巴掌大小的凸起上。
正是那塊從神殿白虎石像基座“摳”下來的灰白石片!
林虎的瞳孔驟然收縮!按著刀柄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對方的目標,果然是它!他怎麼會知道?!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死寂時刻。
林楓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極其細微,轉瞬即逝,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他沒有說話。
沒有動作。
只是極其隨意地,朝著林虎身後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動作幅度小得如同拂去肩頭的一片落葉,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于……“請自便”的平淡意味。
然後,他不再看林虎一眼,仿佛對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他重新轉過身,背對著林虎,繼續仰頭望著那片被枝葉切割的墨藍天幕,身影重新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林虎僵在原地,渾身緊繃的肌肉如同拉滿的弓弦,卻找不到釋放的目標。對方那平淡到極致的目光,那無聲的示意,那毫不留戀的轉身……像是一盆冰水,澆滅了他瞬間升騰的殺意和緊繃的神經,卻留下更深沉的茫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
他死死盯著林楓消失的那片陰影,後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粗布短褂。按在刀柄上的手,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松開了。指尖凝聚的庚金之氣無聲消散。
這個鄰居……比他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測!也更加……詭異!
他不敢再停留,猛地吸了一口帶著露水涼意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最後深深看了一眼林楓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難明。然後,他不再猶豫,轉身,以更快的速度,更警惕的姿態,頭也不回地扎進了前方更加幽深黑暗的山林之中,身影迅速被濃密的枝葉吞噬。
腳步聲遠去,最終消失在黎明前的寂靜里。
林楓依舊站在原地,背對著林虎離去的方向。他的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投向遠方天際線。那里,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正艱難地撕裂深沉的夜幕。
一只蒼白的月光蟲,慢悠悠地從林楓腳邊濕潤的腐葉里鑽了出來,軟糯的身體沾著露水。它抬起小小的腦袋,兩根細如發絲的觸角,精準地指向林虎消失的方向,貪婪地顫動著。幾丁質殼上,那幾顆如同星屑般黯淡的淺藍色斑點,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永不滿足的幽藍光芒。
林楓的指尖,在月光蟲冰涼光滑的背殼上,極其輕微地彈了一下。
“不急。”無聲的意念在寂靜的林間流淌,“養肥了……再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