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月後———
南梁建康城,同泰寺的鐘聲每日準時響起,渾厚的聲響傳遍全城,仿佛在為一個王朝敲響喪鐘。
寺內金碧輝煌,香煙繚繞。皇帝蕭衍跪在巨大的金身佛像前,身上穿著樸素的僧袍,與周圍奢華的裝飾形成鮮明對比。這位年近七旬的老皇帝雙目緊閉,手中的念珠捻得飛快,嘴唇不停翕動,念念有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蕭衍在心中反復默誦《金剛經》的經文,試圖用佛理來麻痹自己對江山社稷的憂慮。
\"陛下,廣州急報...\"一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跪在殿外,聲音顫抖著,\"叛軍李賁攻佔了成州,正向廣州進發...\"
蕭衍眼皮都沒抬,手中的念珠捻得更快了︰\"交給太子處置。\"
\"可是太子殿下他...\"小太監欲言又止,\"太子說此事重大,需陛下聖裁...\"
\"退下。\"蕭衍的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一切皆是空,皆是幻象...\"
小太監不敢再多言,磕頭退下。蕭衍緩緩睜開眼,望著慈悲的佛像,心中卻涌起一陣恐慌。自從漢梁停戰以來,各地叛亂四起,朝政混亂,他只能更加沉迷佛事,仿佛這樣就能逃避現實。
\"佛祖保佑,\"蕭衍低聲祈禱,\"讓這一切災難早日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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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內,太子蕭綱正焦頭爛額。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折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身影——太子詹事庾肩吾。
\"殿下!殿下!\"說曹操曹操到,庾肩吾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哭腔,\"求殿下再幫老臣一次!\"
蕭綱下意識想躲到屏風後面,卻被庾肩吾堵個正著。這個往日里風度翩翩的文壇領袖,如今衣衫不整,眼窩深陷,活像個瘋癲的乞丐。
\"庾卿何事?\"蕭綱強作鎮定,心中卻叫苦不迭。
庾肩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信兒...信兒被俘已經半年了。老臣昨夜又夢見他渾身是血,在喊"爹爹救我"...\"他抓住太子的衣角,聲音哽咽,\"求殿下再給漢國去封信,問問信兒的死活,老臣就是死也瞑目了!\"
蕭綱心中一陣煩躁。這三個月來,庾肩吾天天來哭訴,可他哪敢再和漢國打交道?上次漢王劉 那睥睨天下的眼神,至今讓他心有余悸。
\"這個...待本宮斟酌...\"蕭綱支支吾吾,\"庾卿先回去休息,你看你,都快熬壞了。\"
\"殿下!\"庾肩吾叩頭如搗蒜,\"老臣就這麼一個兒子啊!若是信兒有個三長兩短,老臣也活不下去了...\"
蕭綱心中矛盾極了。他何嘗不想幫這個老臣,但他更怕觸怒那個可怕的漢王。
\"庾卿放心,\"蕭綱勉強安慰道,\"本宮一定想辦法。你先回去好生休息,這樣才能等到庾信回來啊。\"
庾肩吾還要再求,蕭綱已經高聲喚來侍衛︰\"送庾大人回府!好生照看,沒有本宮的命令,不許他再出門!\"
看著庾肩吾被半扶半拖地帶走,蕭綱長舒一口氣,隨即又感到一陣羞愧。他這個太子當得真是窩囊,連個老臣的兒子都救不了。
\"來人!備車!\"蕭綱突然起身,\"本宮要去八公山療養!朝政...朝政就暫交朱異處理吧!\"
侍從驚訝地看著太子︰\"殿下,這...合適嗎?朱侍中他...\"
\"閉嘴!\"蕭綱煩躁地揮手,\"本宮心意已決,即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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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中朱異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後花園賞玩新得的玉器。這個肥胖的老臣笑得眼楮眯成一條縫,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搓著肥厚的手掌,\"快去,把那些等著買官的人都叫來!今日買三送一!\"
管家諂媚地笑道︰\"老爺,太子這一走,建康城就是您說了算了!\"
朱異得意地晃著腦袋︰\"蕭家父子,都是廢物!這大梁江山,遲早要完蛋!不如趁早多撈點油水!\"
朱異的府邸頓時門庭若市。士族子弟排著長隊,手里捧著金銀財寶,只求能換個一官半職。
\"長沙太守...鎮東將軍...\"朱異眯著眼楮打量著一箱箱黃金,\"柳仲禮這小子倒是大方。罷了,看在這些黃白之物的份上,就給他這個職位吧。\"
管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說︰\"老爺,柳仲禮之前可是戰敗被貶,這...\"
\"怕什麼?\"朱異不屑地擺擺手,\"陛下在修佛,太子在養病,現在建康城里老子說了算!再說了,柳仲禮雖然打仗不行,但給錢痛快啊!\"
就在這時,幾個中原服飾的商人被引了進來。為首的是個精瘦的漢子,眼神銳利,一看就不是尋常商賈。
\"朱大人,久仰大名。\"漢子拱手行禮,一口建康官話略顯生硬,\"在下宇文成,特來拜會。\"
朱異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眼皮都沒抬︰\"什麼事?快說,老夫忙著呢。\"
宇文成使了個眼色,隨從立即抬上一個沉甸甸的木箱。箱蓋打開,金光燦燦,竟是滿滿一箱黃金。
\"一斤黃金,聊表心意。\"宇文成壓低聲音,\"請朱大人幫忙在梁帝面前美言幾句,促成大周與南梁結盟,共擊漢國。\"
朱異的眼楮終于睜開一條縫,肥碩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結盟?這事可不好辦啊...\"
\"事成之後,必有重謝!\"宇文成急忙補充。
朱異慢悠悠地端起茶盞,吹了吹浮沫︰\"這樣吧,金子留下,老夫考慮考慮說辭。\"
宇文成大喜過望,連連道謝後告辭。他一走,朱異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嫌棄地用腳尖踢了踢金箱︰\"一斤黃金就想買通老夫?北周窮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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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數日,宇文成都沒有等到回音。他派人日夜監視朱府,發現朱異根本連門都沒出,整天在家里吃喝玩樂,收錢賣官。
\"狗日的朱異!分明是嫌錢少!\"宇文成在秘密據點里暴跳如雷,\"老子早晚宰了這個肥豬!\"
隨從勸道︰\"大人息怒。朱異貪得無厭,但我們奉命必須促成聯盟,否則陛下那邊...\"
宇文成嘆了口氣。想到皇帝宇文泰的嚴令,他只能壓下火氣,再次登門拜訪。
這次朱異的態度更加傲慢︰\"哎呀,不是老夫不幫忙,實在是陛下最近要修金身,缺金銀缺得心煩,根本不見外人啊!\"
宇文成強忍怒火,陪笑道︰\"不知陛下還缺多少金銀?\"
朱異伸出五根肥短的手指︰\"不多,五十斤黃金足矣。\"
\"五十斤!\"宇文成倒吸一口涼氣。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
\"怎麼?拿不出來?\"朱異嗤笑一聲,\"那就請回吧。\"
宇文成咬碎鋼牙,擠出兩個字︰\"能給!\"
回到據點,宇文成發瘋似的砸東西︰\"五十斤黃金!這肥豬怎麼不去搶!\"
但皇命難違,他們只能變賣在建康的所有資產,甚至抵押了在北周的田產,半個月後終于湊齊五十斤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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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輛蒙得嚴嚴實實的馬車駛向朱府。宇文成親自押車,心中既期待又不安。
\"朱大人,黃金送到了!\"宇文成壓低聲音,示意手下抬下箱子。
朱異看著金光閃閃的箱子,肥胖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來人啊!把這些北周探子給我拿下!\"
剎那間,伏兵四起。宇文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倒在地。
\"朱異!你什麼意思!\"宇文成又驚又怒。
朱異踱步上前,義正詞嚴︰\"哼!北周探子竟敢收買朝廷命官!我朱異為官清廉如水,兩袖清風,最見不得這些金銀財帛!給我砍了!喂狗!\"
“狗賊!你不守信用!不得好死!”宇文成破口大罵。
刀光閃過,宇文成在怒罵聲中變成一攤肉泥。朱異面不改色,仿佛剛才只是拍死幾只蒼蠅。
這時,屏風後轉出一人,撫掌輕笑︰\"朱公威武,在下自嘆不如。\"
正是漢國繡衣衛指揮使張厲。
朱異立刻換上一副諂媚嘴臉︰\"張大人過獎了。這些北周探子太過猖狂,竟敢到建康來撒野!\"
張厲微微一笑。幾天前他來訪時,根本沒有帶任何財物,只對朱異說了一句︰\"漢王有令,將來天下一統,必保朱公富貴平安。\"
朱異是個聰明人,立刻明白其中含義。蕭衍年事已高,幾個兒子都不成器,南梁滅亡是遲早的事。與其貪圖北周那點小錢,不如給自己留條後路。
\"這是武川會在建康的據點。\"張厲遞上一張紙條,\"有勞朱公了。\"
朱異接過紙條,看都沒看就交給心腹︰\"按圖索驥,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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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建康城掀起腥風血雨。武川會多年經營的情報網,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
張厲站在閣樓上,望著城中四處燃起的火光,嘴角泛起冷笑︰\"宇文泰啊宇文泰,你想聯合南梁?做夢!\"
朱異在一旁躬身賠笑︰\"張大人放心,有老夫在,絕不會讓北周的陰謀得逞!\"
張厲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罵︰老狐狸,要不是留著你有用,早就把你剁了喂狗。
但他面上還是客客氣氣︰\"朱公深明大義,漢王必定銘記于心。將來...必有厚報。\"
兩人相視而笑,各懷鬼胎。
而此時,庾肩吾被軟禁在家中,望著北方老淚縱橫︰\"信兒,為父無能,救不了你啊...\"
八公山上,太子蕭綱正在溫泉中閉目養神,喃喃自語︰\"眼不見心不煩...眼不見心不煩...\"
同泰寺中,蕭衍手中的念珠突然斷裂,佛珠滾落一地。
\"阿彌陀佛...\"老皇帝望著散落的佛珠,眼中露出恐懼之色,\"莫非...莫非是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