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建康城,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皇宮內院的佛堂里,檀香繚繞,梁武帝蕭衍盤腿坐在蒲團上,雙目微閉,手中佛珠緩緩轉動。他身著素色袈裟,頭頂已剃度得光亮,若非那繡著金線的衣領,幾乎與尋常僧人無異。
\"陛下,南陽急報。\"內侍總管張僧胤輕手輕腳地走進佛堂,跪在門外低聲稟報。
蕭衍眉頭微蹙,口中誦經聲未停。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如水︰\"何事驚擾朕的清修?\"
\"回稟陛下,漢軍兩萬圍困南陽,城中糧草僅夠一月之用,太守請求朝廷速派援軍。\"張僧胤雙手呈上軍報,額頭幾乎貼地。
蕭衍接過軍報,卻不急著展開,反而先向面前的佛像拜了三拜。佛堂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平靜的面容。近來他感覺自己佛法修為大進,已能于打坐時見性明心,對塵世俗務越發淡漠。
\"區區兩萬北虜,何足掛齒。\"蕭衍終于展開軍報,掃了一眼便合上,\"傳右衛將軍王神念率軍三萬前去迎敵便是。\"
張僧胤面露難色︰\"陛下,南陽乃我大梁北境重鎮,若...\"
\"朕自有分寸。\"蕭衍打斷他,\"去歲朕于同泰寺講經,天降甘露,此乃佛祖顯聖。大梁有佛法護佑,何懼北虜?去吧,莫要耽誤朕的功課。\"
張僧胤不敢再言,只得叩首退出。他剛出佛堂,便見尚書僕射徐勉匆匆而來,官袍下擺已被露水打濕,顯然已在宮中等候多時。
\"張總管,陛下可看了軍報?\"徐勉一把拉住張僧胤,眼中滿是急切。
張僧胤嘆了口氣︰\"看了,陛下命王將軍率三萬軍前往。\"
徐勉臉色驟變︰\"三萬?漢軍驍勇善戰,我軍多是步卒,此去恐難取勝!\"他顧不上禮節,徑直向佛堂走去,\"我必須面見陛下!\"
佛堂內,蕭衍正閉目誦經,忽听外面傳來爭執聲。他眉頭微皺,卻听徐勉的聲音穿透木門︰\"陛下!軍情緊急,臣徐勉求見!\"
蕭衍長嘆一口氣,向佛像告罪一聲,這才道︰\"進來吧。\"
徐勉推門而入,跪倒在地︰\"陛下,漢軍來勢洶洶,南陽若失,江北門戶洞開!三萬軍恐不足用,請陛下增派兵力!\"
蕭衍手中佛珠不停轉動,目光卻越過徐勉,望向遠處的佛像︰\"徐愛卿,你可知朕近日參悟到什麼?\"
徐勉一愣︰\"臣...不知。\"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蕭衍聲音飄渺,\"這江山社稷,不過是一場大夢。朕已看破紅塵,即將證得菩提。區區北虜,何足道哉?\"
徐勉額頭冒出冷汗︰\"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主啊!若南陽失守,江北百姓將遭涂炭...\"
\"徐勉!\"蕭衍突然提高聲音,\"你這是在質疑佛祖的庇佑嗎?朕日日誦經禮佛,大梁自有佛法護持。王神念率三萬精兵足矣,何須多言?\"
徐勉伏地不起,聲音哽咽︰\"陛下,臣非質疑佛法,只是軍國大事...\"
\"夠了!\"蕭衍拂袖而起,\"朕要靜修,你退下吧。記住,心若執著,便是魔障。去吧,去吧。\"
徐勉知道再勸無用,只得叩首退出。走出佛堂,秋陽刺目,他卻感到一陣寒意徹骨。抬頭望去,皇宮內處處可見僧人身影,他們身著華貴袈裟,手持金錫杖,往來于宮禁如入無人之境。而宮牆之外,百姓面黃肌瘦,為繳納日益增加的\"香火錢\"而賣兒蠰女。
\"徐大人。\"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徐勉轉頭,見是鎮北將軍蘭欽站在廊下,眼中同樣充滿憂慮。
\"蘭將軍也來見駕?\"徐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蘭欽搖頭︰\"我是來辭行的。陛下命我去荊州督造佛像,說是要為朝廷祈福。\"
徐勉苦笑︰\"又是佛像...蘭將軍可知,江北已有寺廟千余座,僧尼十余萬,而百姓田地多被寺廟兼並,流離失所者不計其數?\"
蘭欽長嘆一聲,壓低聲音︰\"徐大人慎言。上月御史中丞張綰上書勸諫陛下節制佛教,已被貶為庶人。如今朝中誰還敢言佛門之非?\"
兩人相對無言。一陣風吹過,帶來遠處梵唄之聲。那聲音本該清淨莊嚴,此刻听在徐勉耳中,卻如喪鐘般令人心悸。
離開皇宮,徐勉沒有直接回府,而是騎馬在城中巡視。建康作為南朝都城,本該繁華似錦,如今卻顯出幾分頹敗。街道兩旁,衣衫襤褸的乞丐隨處可見,而金碧輝煌的寺廟卻香火鼎盛。
\"大人行行好...\"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婦拉住徐勉的馬韁,懷中抱著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小孫兒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徐勉正要掏錢,卻見一名僧人帶著幾個壯漢走來,一把推開老婦︰\"滾開!擋了智遠大師的路,你擔待得起嗎?\"
那老婦跌倒在地,孩子發出微弱的哭聲。徐勉大怒,正要呵斥,卻見一頂華麗的轎子停在路邊,轎中走出一位身披錦繡袈裟的胖大和尚,脖子上掛著純金佛像,手指上戴滿寶石戒指。
\"阿彌陀佛。\"和尚雙手合十,聲音洪亮,\"這位施主面帶愁容,可是有煩心事?不如到小寺捐些香火,佛祖必保佑你心想事成。\"
徐勉冷眼旁觀,只見那和尚目光不斷瞟向老婦懷中孩子手腕上的銀鐲——那可能是這家人最後的財產了。
\"智遠大師,\"徐勉強壓怒火,\"這位老婦人的孫子快餓死了,大師何不施舍些齋飯?\"
和尚笑容不變︰\"施主有所不知,我寺正在籌鑄金佛,需大量銀錢。這老嫗若肯捐獻家財,必得佛祖厚報。至于齋飯...\"他瞥了眼老婦,\"我寺每日午時施粥,她自可去排隊。\"
徐勉再也忍不住︰\"大師口中的佛祖,就是看著百姓餓死也不管的嗎?\"
和尚臉色驟變︰\"大膽!你敢謗佛?\"他轉向周圍信眾,\"此人出言不遜,必遭報應!\"
人群中立刻投來憤怒的目光,有人甚至開始咒罵徐勉。老婦人驚恐地抱著孫子躲到一旁,生怕連累自己。
徐勉知道在此地多說無益,只得掏出些銀錢塞給老婦,在眾人敵視的目光中策馬離去。轉過幾條街,他又看到更觸目驚心的一幕︰幾個僧人正指揮奴僕將一戶人家趕出宅院,那家的主人跪地哭求︰\"這宅子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大師們行行好...\"
\"你借了寺里的錢,逾期不還,這宅子自然歸寺里所有。\"為首的僧人面無表情地揮揮手,\"拖走!\"
徐勉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建康,那時蕭衍剛登基不久,勵精圖治,朝野清明。誰能想到,如今的大梁會變成這樣?佛教盛行,寺廟遍布,僧侶權勢燻天,而百姓卻日益貧困。
回到府中,徐勉獨坐書房,面前攤開的奏折久久未能下筆。窗外暮鼓聲聲,那是城中各大寺廟晚課的開始。他想起年輕時讀過的史書,前秦苻堅崇佛亡國,北魏太武帝滅佛反而強盛...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卻又無人願意吸取教訓。
\"家主,王神念將軍求見。\"管家在門外輕聲通報。
徐勉精神一振︰\"快請!\"
王神念風塵僕僕地進來,臉色凝重︰\"徐大人,我剛接到聖命,三日後就要率軍北上。可這三萬軍...實在捉襟見肘啊!\"
徐勉為他斟了杯茶︰\"我已盡力勸諫,奈何陛下...\"
\"陛下近日可還理政?\"王神念壓低聲音問道。
徐勉搖頭︰\"陛下每日只在佛堂誦經,朝政多交由朱異等人處理。而朱異等人...你也知道,他們與那些大和尚沆瀣一氣,借修建寺廟之名中飽私囊。\"
王神念一拳砸在桌上︰\"可恨!江北告急,他們卻還在盤算這些!徐大人,我此去凶多吉少,若...若有不測,還望大人繼續勸諫陛下,挽救大梁江山!\"
徐勉眼中含淚︰\"王將軍放心,只要我一息尚存,必不放棄。\"他頓了頓,\"將軍此行,務必小心漢軍騎兵。我軍步卒雖眾,卻難敵其鐵騎沖鋒。\"
\"我省得。\"王神念苦笑,\"可惜陛下不準動用國庫鑄造兵器,說什麼"殺生害命,有違佛法"。我軍士卒多持木棍訓練,如何抵擋漢軍鐵騎?\"
兩人相對無言。窗外,暮鼓聲漸漸停息,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誦經聲,如潮水般淹沒整個建康城。
送走王神念後,徐勉獨坐燈下,提筆寫下奏折︰\"臣聞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今佛寺日廣,僧尼日眾,百姓日貧,國庫日虛...\"寫到這里,他停住了筆,想起張綰被貶的下場。
良久,他長嘆一聲,將奏折投入火盆。火苗竄起,照亮他滿是皺紋的臉龐,也映出牆上懸掛的大梁疆域圖——那上面,江北的大片土地已被他用朱筆圈出,仿佛在預示著什麼。
\"佛祖啊,\"徐勉喃喃自語,\"若你真有大慈大悲,為何要眼睜睜看著這萬千黎民受苦?\"
窗外,一輪冷月高懸,照在建康城鱗次櫛比的寺廟金頂上,反射出詭異的光芒。
徐勉466年-535年),字修仁,東海郡郯縣今山東省郯城縣)人,是南朝梁時期的大臣、文學家。
?\t主要事跡︰梁武帝興師北伐時,徐勉雖為吏部官員,但因文才出眾,被命“參掌軍書”。他居官清廉,不營產業,俸祿多用來贍養親族中的窮困者。任吏部尚書時,有人求官,他正色道“今夕只可談風月,不宜及公事”,時人咸服其無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