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濟陰郡的城牆上,斛律金負手而立,眺望著遠處尚未散盡的烽煙。夕陽的余暉為他剛毅的面容鍍上一層金色,卻掩不住眼角新添的皺紋。這位北魏名將剛剛連續擊敗了東西兩路來犯之敵,此刻本該心情舒暢,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心頭縈繞著一絲不安。
\"父親!\"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斛律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他的兒子斛律光,年僅十六卻已隨軍征戰兩年,箭術更是青出于藍。
斛律光三步並作兩步登上城樓,臉上洋溢著掩不住的興奮︰\"斥候來報,宇文泰的殘部已退至百里外的濮陽,短時間內絕無再戰之力!父親,我們贏了!\"
斛律金嘴角微微上揚,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明月,勝不驕敗不餒,為將者當謹記。\"
\"孩兒明白。\"斛律光嘴上應著,眼中的光彩卻絲毫不減,\"只是這次我們以少勝多,連破兩路大軍,定能讓那宇文泰和賀拔岳聞風喪膽!\"
斛律金正要再說什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親兵統領高呼著奔上城樓︰\"將軍!鄴城急報!\"
斛律金心頭一緊,那種不安感驟然放大。他接過信筒,指尖觸到那冰冷的金屬時,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拆開火漆,展開絹布,斛律金的目光在字里行間飛速移動。忽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
\"父親?\"斛律光察覺到異樣,伸手扶住父親的手臂,\"發生什麼事了?\"
斛律金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那封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一滴渾濁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砸在城磚上,發出幾不可聞的\"啪\"的一聲。
斛律光從未見過父親流淚,頓時慌了神。他一把奪過信紙,快速瀏覽起來。隨著閱讀的深入,他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這不可能!\"斛律光突然怒吼出聲,聲音中夾雜著憤怒與難以置信,\"叔叔他...丞相他...\"
斛律金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得可怕︰\"召集眾將,中軍帳議事。\"
半個時辰後,濟陰郡臨時帥帳內氣氛凝重。斛律金端坐主位,面色陰沉如水;斛律光站在父親身側,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諸位,\"斛律金開口,聲音低沉,\"剛接到丞相急令。玉壁之戰...我軍大敗,十萬精銳折損過半。\"
帳內頓時一片嘩然。彭樂猛地拍案而起︰\"什麼?丞相親自領兵,怎會...\"
斛律金抬手示意安靜,繼續道︰\"更不幸的是...我弟羌舉...戰死沙場。\"說完,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得眾人啞口無言。斛律光再也按捺不住,拔出佩劍狠狠劈向案幾︰\"王思政!韋孝寬!我斛律光誓要取爾等首級,祭奠叔叔在天之靈!\"
\"住口!\"斛律金突然睜眼,聲如洪鐘,\"明月,把劍收起來!\"
斛律光不甘地咬著嘴唇,但在父親威嚴的目光下,還是緩緩歸劍入鞘。
斛律金站起身,走到兒子面前,布滿老繭的大手按在他的肩上︰\"戰場之上,馬革裹尸對武將來說是一種幸事。你叔叔能夠戰死沙場,好過病死榻上。\"
\"父親!”斛律光雙眼通紅,\"您怎能如此冷靜?那是您的弟弟,我的叔叔啊!\"
斛律金的目光越過兒子,望向帳外蒼茫的暮色︰\"我們兄弟四個上戰場,如今只剩我一人。你以為我的心不痛嗎?但這就是我們斛律家的宿命,也是軍人的榮耀。\"
過了一會兒,斛律金此時已恢復了大將的沉穩,他展開高歡的手令︰\"丞相命我們放棄濟陰,立刻撤回河北,穩固根基。諸位有何看法?\"
彭樂第一個跳起來︰\"撤軍?我們剛打了勝仗!濟陰郡唾手可得,為何要撤?\"
\"因為河北空虛。\"斛律金冷靜分析,\"玉壁之敗,我軍損失慘重。若宇文泰與賀拔岳聯合北上,鄴城危矣。\"
眾將面面相覷,雖然心有不甘,但都明白斛律金所言非虛。高歡的個性他們再清楚不過——若非形勢危急,絕不會下令撤軍。
\"那就這麼定了。\"斛律金拍板,\"明日拂曉拔營,全軍北渡黃河。彭樂率輕騎斷後,防止敵軍追擊。\"
會議散去後,斛律光獨自站在營帳外,望著滿天星斗發呆。父親走過來,與他並肩而立。
\"還在想你叔叔?\"斛律金問。
斛律光點點頭,聲音哽咽︰\"父親,我不明白。為什麼好人總要早逝?叔叔他...那麼照顧我...\"
斛律金長嘆一聲︰\"明月,你要記住,戰爭從不論善惡,只分勝負。你叔叔是個優秀的軍人,他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可我想為他報仇!\"斛律光握緊拳頭,\"王思政、韋孝寬,還有那個劉 ...他們都該死!\"
斛律金轉身正視兒子︰\"仇恨會蒙蔽你的雙眼。為將者當以大局為重,不可因私廢公。\"
斛律光倔強地別過臉去,不再說話。斛律金知道兒子一時難以接受,也不再多言,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次日黎明,北魏大軍井然有序地撤離濟陰郡。斛律金騎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神情肅穆;斛律光緊隨其後,時不時回頭望向南方,眼中滿是不甘。
黃河渡口,大小船只早已準備就緒。斛律金指揮部隊分批渡河,自己則留在最後壓陣。
當斛律光踏上渡船時,彭樂突然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小子,等等!\"
斛律光皺眉︰\"彭將軍有何指教?\"
彭樂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你昨天那副樣子可不像平時的你啊。不過話說回來,你那一手箭術真是出神入化,要不是你逼退了賀拔岳,我們哪能贏得這麼漂亮!\"
斛律光勉強扯了扯嘴角︰\"過獎了。\"
\"從今往後,我彭樂罩著你!\"彭樂拍著胸脯保證,\"誰敢欺負你,就是跟我過不去!\"
斛律光終于被他的豪爽逗樂了,嫌棄地甩開他的手︰\"我才不要你罩,我自己罩自己。\"
彭樂哈哈大笑,用力揉了揉斛律光的腦袋︰\"好小子,有骨氣!不過記住,戰場上多個朋友多條路。你叔叔的事...別太往心里去。\"
提到叔叔,斛律光的笑容又消失了。他望向滾滾黃河水,低聲道︰\"我會記住每一個仇人的名字。\"
渡船緩緩駛向北岸,斛律光站在船頭,任憑河風吹亂他的發絲。身後,濟陰郡的輪廓漸漸模糊。他知道,這次撤軍意味著暫時的勝利化為烏有,但也清楚父親的決定是正確的。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他在心中暗暗發誓,\"帶著更強大的軍隊,為叔叔報仇雪恨!\"
與此同時,在泰山腳下的郡守府邸,宇文泰的軍師楊侃正與賀拔岳的大將達奚武對坐飲酒。
\"斛律金那老狐狸,果然名不虛傳。\"揚侃放下酒杯,面色陰沉,\"朝廷的五萬大軍,就這麼沒了。\"
達奚武冷笑一聲︰\"楚王的損失也不小。不過最令人意外的是高歡居然在玉壁吃了敗仗。\"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看來,我們兩家需要精誠合作,共抗強敵了。”楊侃緩緩道。
達奚武舉杯相邀︰\"為我們的合作干杯?\"
\"為消滅共同的敵人干杯!\"楊侃一飲而盡,眼中閃爍著野心的光芒。
黃河之上,斛律光忽然打了個寒顫,仿佛感應到了遠方正在醞釀的風暴。他回頭望向父親,發現斛律金也正凝視著南方,眉頭緊鎖。
\"父親,怎麼了?\"斛律光問。
斛律金搖搖頭︰\"沒什麼,只是有種預感...我們很快就會面臨更大的挑戰。\"
斛律光握緊腰間的弓,年輕的臉龐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堅毅︰\"無論什麼挑戰,我們斛律家都不懼怕。\"
斛律光欣慰地看著兒子,心中的陰霾稍稍散去。他知道,斛律家的榮耀與責任,將由這個年輕人繼續傳承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