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輕輕拍著萱萱的手，手上微微用力，又壓低聲音說道︰“也不指望你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多關心關心她就行。要是我走了，就剩她一個人，該多孤單啊。”
“嗯，我記住了。”萱萱早已泣不成聲，只能哽咽著勉強答應下來。
見萱萱應下，老太太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那釋然的神情愈發明顯。
此刻的老太太，仿佛放下了心中堆積已久的牽掛，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看起來愈發慈祥溫和。
可對于一個放下牽掛、了卻心願的老人而言，這樣的狀態並非全然是好事，這往往預示著老人對生的執著在漸漸消逝。
然而，沉浸在悲痛情緒中的萱萱，並未察覺到母親的這些變化。
十分鐘過去了，明浩都快听李晨陽把房子里所有裝修材料介紹了個遍，實在找不到理由繼續待在別處，這才無奈地回到客廳。
此時，萱萱的情緒已經稍稍穩定，不再哭泣。
她披散的長發恰好擋住了通紅的眼楮，也擋住了李晨陽的視線。
就在李晨陽準備過去問問老太太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時，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一個身材瘦弱、比老太太高出些許的老人，拉著買菜用的拉桿車走了進來。
李晨陽看到來人，立刻迎上前去，笑著打招呼︰“媽，您回來啦！我不是說點外賣就行嘛，您還親自去買菜，外面冷不冷啊？”
“這不是有客人來嘛，我想著自己做點菜更干淨，點外賣哪有家里做的放心。”老人說道。
盡管背對著門口，可萱萱一听到這既熟悉又陌生、滿是歲月痕跡的蒼老聲音，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起來。
她心里清楚，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身後，可她卻像被釘在原地一般，沒有勇氣轉身去看。
這麼多年，她在夢里與妻子見過無數次，夢中的妻子，要麼是情竇初開時青春洋溢的少女模樣，要麼是年輕時端莊賢淑的少婦形象。
可如今，妻子已經步入老年，單听聲音都蒼老了許多，她實在不敢想象妻子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所以內心滿是怯意，不敢面對。
李晨陽見母親買了不少東西，一邊幫忙拿，一邊介紹︰“媽，我來幫您。這兩位是侯明浩和唐雨萱，他們是未來的朋友，也是亞楠的朋友。”
“歡迎歡迎！大過年的，也不知道該怎麼招待你們，晚上咱就吃餃子吧。”王芳一邊換鞋，一邊熱情地和明浩、萱萱打招呼。
明浩一眼就猜出了王芳的身份，不等李晨陽說完，他就早早站起來，恭敬地說道︰“阿姨，麻煩您了！”說完，他轉頭看向萱萱，見萱萱一直背對著王芳，以為她沒听到王芳回來，便走到萱萱身邊，輕輕踫了踫她，小聲提醒︰“萱萱，阿姨回來了，你快來打個招呼。”
萱萱知道躲不過去了，這才緩緩站起身，慢慢地轉過頭，看向門口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芳…阿姨…”
即便心里已經做了無數次準備，可當真正看到妻子王芳的那一刻，萱萱內心還是像被重錘擊中，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疼得她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她死死盯著眼前這位滿臉滄桑的老人，怎麼也無法將其與記憶中妻子的模樣重合，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為什麼？芳…你怎麼會變成這樣？”萱萱在心里無聲地吶喊。
快九十歲的母親看上去都沒有此刻的妻子這般蒼老，可妻子今年才六十多歲啊。
萱萱還記得，上一世高中時，他第一次對妻子心動，就是被她清純的面容和獨特的氣質深深吸引。
那時的王芳，哪怕只是穿著一條普通的碎花長裙，走在人群中也是最光彩照人的存在。
可現在呢？妻子原本烏黑亮麗的長發如今已變得蒼蒼花白，曾經白皙光潔的皮膚變得暗黃粗糙，臉上爬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歲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而她曾經最動人的那雙靈動眼楮，也像是被生活的苦難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看著此刻的妻子，萱萱不難想象這二十多年來，妻子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多少艱辛和努力。
一想到這些，萱萱的情緒瞬間失控，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王芳看到突然哭成淚人的萱萱，不禁一愣。
她不像老太太那樣認出了萱萱，只是出于善良，單純關心眼前這個女孩，于是快走幾步來到萱萱面前，輕聲問道︰“姑娘，你怎麼了？為什麼哭呀？”
萱萱眼神復雜地看著妻子，拼命搖著頭，泣不成聲︰“阿…姨，我…我…沒…事…”話還沒說完，她就一頭沖進衛生間，“砰”的一聲鎖上了門，緊接著，衛生間里傳來她壓抑的痛哭聲。
看到這一幕，明浩腦袋“嗡”的一下，整個人都懵了。
“完了，完了，這下可怎麼辦？”他心里不停地念叨著，“說好要控制情緒的，叔啊，你哭得這麼厲害，我該怎麼解釋啊？這不是要我的命嘛！”明浩急得抓耳撓腮，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向一臉茫然的王芳和李晨陽解釋這突如其來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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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老太太輕輕嘆息一聲，緩緩從座椅上站起身來。
她邁著蹣跚的步伐走到王芳身邊，拉住她的手，說道︰“芳，跟我進屋一趟，我有話跟你說。”
說完，又轉頭看向李晨陽，微笑著叮囑︰“那孩子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照顧好這個小伙子就行，我和你媽進屋說會兒話。要不午飯就點外賣吧。”
李晨陽很少見到奶奶說話這麼嚴肅且不容置疑，雖然心里有些疑惑，但也沒多想，只是點頭應道︰“好的，奶奶。您和我媽先進屋休息，剩下的事兒交給我，我會照顧好明浩和萱萱的。”
老太太看著大孫子，滿意地點點頭，轉過頭輕輕拍了拍兒媳王芳的手，說道︰“走，咱們進屋說。”
王芳也察覺到今天老太太有些反常，可當著外人的面，她也不好多問，只是順從地扶著老太太走進房間。
看到如此尷尬的局面被老太太輕松化解，明浩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他看了一眼衛生間，里面還不斷傳來萱萱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心里一陣心疼。
其實他特別能理解萱萱此刻的心情，如果換做是他，時隔二十多年看到妻子變化如此巨大，也同樣會難以接受，更何況萱萱還清楚妻子變成這樣的原因。
萱萱的痛哭，更多的是源于內心深處的愧疚，她覺得是自己讓妻子承受了這麼多本不該承受的苦難，才使得妻子變得如此蒼老。
明浩站在衛生間門口，抬起手想要敲門安慰，可猶豫了一下，又緩緩放下。
他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跟著李晨陽走進廚房。
他心里明白，此刻無論說什麼都無法安慰萱萱，反而可能會讓她更加痛苦和內疚，所以還不如讓她把內心的悲傷和愧疚徹底宣泄出來。
至于之後怎麼解釋，等她出來再說吧。
衛生間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萱萱因為長時間痛哭，大腦缺氧，身體搖搖晃晃，差點摔倒。
她雙手緊緊扶著洗手池邊緣，慢慢坐到馬桶上。
此時的她，呼吸急促，手腳冰涼，身上還一陣陣地酥麻。
萱萱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哭下去了，再哭很可能會哭暈在衛生間里，她不能再給妻子添麻煩了。
于是，她一邊有節奏地做著深呼吸，一邊伸手用力掐自己的大腿內側，想用疼痛來分散注意力，暫時忘卻痛苦，停止哭泣。
又過了幾分鐘，大腿內側已經被掐得青紫一片，萱萱終于止住了哭泣。
她坐在馬桶上緩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用冷水洗了洗臉，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和衣服，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
客廳里，只有明浩一個人。
看到萱萱走出來，明浩立刻迎上去。
看著萱萱哭得紅腫的眼楮，他心疼不已︰“叔，你這又何必呢？何必這麼折磨自己。你也知道，過去的事情已經回不去了，有些事還是放下吧。”
萱萱露出一個苦澀又無奈的笑容，搖了搖頭說︰“你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輕易放下的，有些事也不應該被放下。就因為我的緣故，讓她吃了這麼多苦，我怎麼能說放下就放下呢？”
“可那怎麼能全怪你呢。”明浩原本還想再勸勸，可看到萱萱堅定的表情，知道她把妻子所受的苦都歸咎到了自己身上，便也不再多說。
他只好先問萱萱接下來的打算︰“那你打算怎麼辦？難道要把實話都說出來？你現在的親人怎麼辦？亞楠怎麼辦？”
提到趙亞楠，萱萱的眼神明顯波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我沒那麼傻。但我既然回來了，就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
“好吧，隨你吧。不過現在這情況怎麼解釋啊？”明浩有些焦急地問道。
“不用解釋。其實我母親已經認出我了。”萱萱說道。
“什麼？老太太不是糊涂了嗎？”明浩震驚地看著萱萱，滿臉疑惑。
“她平時可能偶爾會糊涂，但今天絕對沒有。我能感覺到，她是真的認出我了。我也想不明白她是怎麼看出來的，不過從她剛剛出面幫我掩飾，卻沒點明我就是李亞楠這點來看，她並不想現在認回我。或許她和我想的一樣，不想把我重生的事情宣揚出去。”萱萱解釋道。
“真的是這樣嗎？”明浩還是有些不太相信。
萱萱自信地點點頭︰“嗯，我了解我母親。雖然她沒明說，但她肯定知道我的難處。所以她不會公開認我，至少不會當著你和晨陽的面認我。”
明浩似乎听出了萱萱話里的深意，驚訝地問道︰“你是說，老太太會把你的事告訴給你妻子？”
這次，萱萱不確定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不管她告不告訴，我相信母親一定不會讓我為難的。”
有些話萱萱沒有告訴明浩，老太太之前跟她說過，要她想辦法補償妻子。
可她不知道該怎麼補償，如果不告訴妻子自己的身份，以妻子倔強的性格，怎麼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的照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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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老太太把王芳單獨叫進房間，很可能就是要跟她談自己的事情。
對此，萱萱心里早有猜測，但還是忍不住緊張。
她根本猜不到，當妻子知道自己還活著，卻以另一種身份存在時，會是怎樣的反應。
是歡喜、悲傷，還是會怨憤？萱萱無從知曉。
但她心里清楚，無論妻子如何對待自己，哪怕是怨恨、責罵，甚至把她趕出去，她都毫無怨言，因為這二十多年妻子所受的苦，都是她造成的，這一切都是她欠妻子的。
盡管心里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當她看向母親緊閉的房門時，還是難掩忐忑。
坐立不安的她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順便打量起母親和妻子生活的地方。
走到廚房門口時，萱萱看到李晨陽正在廚房里準備包餃子的食材，便走了進去，挽起袖子準備幫忙︰“晨陽哥，我來幫你，我在家也經常干活的。”
李晨陽看到萱萱要來幫忙，趕忙伸手攔住︰“你別動手，不用你幫忙，快去客廳坐著休息吧。哪能讓客人下廚房呢，再說，你心情好點了嗎？”
李晨陽很貼心，沒有追問萱萱痛哭的原因，只是表達了自己的關心。
萱萱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道︰“謝謝晨陽哥關心，我沒事兒了。剛剛讓你們見笑了。”
“別這麼說，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沒人會笑話你。你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放輕松，別想太多。”李晨陽安慰道。
听到兒子的安慰，萱萱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些，她用力地點點頭︰“嗯，雖然是第一次來，但這里總讓我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我肯定會把這里當成自己家的。”
“那就好，你別忙活了，去歇著吧。”李晨陽說道。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原來是李晨陽點的外賣到了。
看到外賣送來的超大包裹，客廳里的明浩也吃了一驚，趕緊和萱萱一起上前幫忙。
原來，李晨陽擔心招待不周，在大飯店點了十幾道菜。
萱萱和明浩一邊連聲道謝，一邊把菜拿出來，用盤子裝好擺放在餐桌上。
最後，滿滿一大桌子菜被擺得琳瑯滿目，比大年三十的團圓飯還要豐盛。
飯菜擺好後，李晨陽來到奶奶的房間門外，輕輕敲了敲門︰“媽，飯菜到了，您和奶奶出來吃點吧。”
過了一會兒，房間里傳出王芳有些低沉的聲音︰“陽陽，你們先吃吧，不用等我們。你奶奶累了，想睡會兒。”
“媽，您也先吃點唄。”李晨陽勸道。
“我不太餓，等會兒再吃。你照顧好客人就行。”王芳說道。
李晨陽听了，也不再勉強，順從地回應︰“那好吧，媽，您也睡會兒，等會兒和奶奶一起吃。”
“好，你去忙吧。”
李晨陽回到餐廳，略帶歉意地說︰“咱們先吃吧，我奶奶年紀大了，需要多休息。”
“沒關系，我們不客氣的，就是這菜也太多了。”明浩客氣地說道。
“不多不多，大過年的，來客人了，菜可不能少。明浩，你平時喝酒嗎？我家有幾瓶白酒，要不咱倆喝點？”李晨陽熱情地提議。
明浩一听要喝酒，下意識地轉頭看了萱萱一眼。
在他心里，萱萱可是酒神一般的存在，見到酒就開心，而且千杯不醉。
不過今天萱萱卻沒有喝酒的興致，她笑著說道︰“晨陽哥下午不開車了嗎？要是不開車，明浩就陪晨陽哥喝點吧。”
明浩明白萱萱今天不想喝酒，也就沒有推辭，和李晨陽一起喝起了白酒。
雖說餐桌上只有他們三個人，但幾杯酒下肚，話題漸漸多了起來，氣氛也變得熱鬧非凡。
一個小時過去了，萱萱早就吃飽了。
明浩和李晨陽還在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她便一直在旁邊陪著，看著兩人吹牛打趣，時不時露出笑容。
就在這時，萱萱听到老太太的房門傳來輕微的響聲，而喝得正高興的兩人都沒听見。
于是，她借口上廁所，離開了餐廳。
剛走到客廳，就看到王芳從老太太的房間走出來，回身輕輕關上了門。
“芳…阿姨。”萱萱立刻向前走了兩步，輕聲喚道。
听到她的聲音，王芳的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回應，甚至都沒有轉身，徑直走向隔壁自己的房間，推開門走了進去，隨後關上了房門。
看著妻子緊閉的房門，萱萱神色復雜，盯著門出了好一會兒神，最後重重地嘆息一聲，才轉身返回餐廳。
雖然王芳沒有跟她說話，甚至都沒看她一眼，但萱萱心里明白，妻子一定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然不會有這樣的反應。
接下來，該如何和妻子相處，成了擺在萱萱面前的難題，她光是想一想，都覺得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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