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坪的夜空被徹底撕裂。
橙紅的火魔依舊在殘存的倉庫骨架間肆虐狂舞,發出貪婪的咆哮。
濃煙如同污濁的巨蟒,翻滾著、糾纏著,遮蔽了星光,也遮蔽了真相。
巨大的水龍仍在徒勞地沖擊,蒸騰起大片大片絕望的白霧。
空氣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化學品燃燒後的刺鼻毒氣,還有……陰謀的味道。
明朗站在熱浪的邊緣,腳下踩著滾燙的灰燼碎片,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那片煉獄。
消防員關于“人為縱火”的初步結論,像燒紅的鐵 烙在他的神經上。
老張頭那張在火光下明滅不定、渾濁中透著詭異的臉,高原俊一那隔著火海投射來的、燃燒著不甘與怨毒的冰冷視線……兩種截然不同的可能性——江三爺的暴怒復仇,或是尤妮佳的自毀嫁禍——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在他腦中瘋狂撕咬,帶來陣陣寒意和眩暈。
混亂的人群外圍,一陣輕微的騷動傳來。
幾輛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轎車粗暴地擠開警戒線邊緣的圍觀者。
車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率先踏出,皮靴重重踩在泥濘焦黑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正是江三爺!
他依舊穿著那件半舊的黑皮夾克,魁梧的身軀在火光映襯下如同鐵塔。
臉上沒有了白天的暴怒猙獰,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帶著審視的平靜。
光頭一只耳和刀疤臉如同兩道沉默的影子,緊隨其後,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最終落在不遠處的陳滿倉身上。
陳滿倉依舊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消防車巨大的輪胎,臉上黑灰混著冷汗,頭發焦卷,顯得狼狽不堪。
看到江三爺出現,他疲憊而驚惶的眼神微微一凝,隨即又黯淡下去。
兩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沒有言語。
沒有憤怒的指責,也沒有虛偽的問候。
只有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點頭。
一個微乎其微的動作,卻像一道無聲的閃電,劈開了明朗混亂的思緒!
這絕非偶然!
這絕不是兩個剛剛還在你死我活、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敵該有的反應!
這更像是……一種確認?
一種在巨大變故後的……默契?
江三爺沒有走向陳滿倉,也沒有看明朗。
他徑直走到警戒線最前沿,雙手抱胸,如同磐石般佇立,沉默地注視著那吞噬一切的烈焰。
火光在他古銅色的臉膛上跳躍,映照出他緊抿的嘴唇和深鎖的眉頭,看不清情緒。
就在這時,陳滿倉仿佛被抽干了最後一絲力氣,又像是終于組織好了語言。
他長長地、極其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充滿了疲憊、惋惜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在火焰的咆哮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掙扎著,在手下員工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步履蹣跚地走向明朗和幾位正在做記錄的警察、消防指揮員的方向。
“唉……警官,領導……”陳滿倉的聲音嘶啞,帶著劫後余生的虛弱和後怕。
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黑灰,結果越抹越花,顯得更加狼狽和可憐︰“這……這事兒鬧的……誰能想到啊!”
他看向那熊熊燃燒的倉庫廢墟,眼神里充滿了“痛惜”,聲音帶著哽咽︰“五里坪這地方……唉,就是個犄角旮旯的破倉庫!年頭太久了!牆皮都掉渣,電線也老化的厲害!我們滿倉物流接手的時候,就知道是個隱患,一直想推了重建新的!可……可這不是一直沒騰出資金嘛!”
他頓了頓,仿佛在強忍悲痛,目光轉向消防車陰影下那個依舊抱著空酒瓶、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老張頭,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惋惜︰“都怪這老張頭!說了多少次!說了多少次啊!!倉庫重地,嚴禁煙火!嚴禁煙火!他倒好!嗜酒如命!今天又不知道灌了多少貓尿下去!守夜?守個屁!肯定是醉死過去了!煙頭……對!肯定是他抽煙沒掐滅!掉在哪個犄角旮旯的廢紙堆里了!這破倉庫,到處是易燃物,電線又老化……可不就……可不就點著了嗎?!”
陳滿倉捶胸頓足,語氣里的“惋惜”幾乎要溢出來︰“我的貨啊!尤妮佳那麼貴重的貨啊!全燒沒了!這損失……這責任……唉!我陳滿倉對不起客戶!對不起信任啊!”
他痛心疾首,仿佛損失的是他畢生的心血。
然而,就在他這聲情並茂、充滿了“痛惜”和“自責”的表演中,一直死死盯著他的明朗,卻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絕對不該出現在此情此景中的眼神——一絲極其隱蔽的、如同狐狸般狡猾的、近乎得意的……狡黠!
那眼神快如閃電,在陳滿倉看向老張頭、提到“煙頭”和“破倉庫”的瞬間,在他渾濁疲憊的眼眸深處飛快掠過!
那不是對損失的痛心,更像是一種……計劃得逞後的輕松?
一種甩掉巨大包袱的慶幸?
一種將禍水完美引向既定目標的……陰險!
“陳總,您是說……起火原因是老張頭醉酒後吸煙不慎,引燃了倉庫內堆積的易燃物,加上倉庫本身年久失修、線路老化,最終導致了這場大火?” 一個拿著記錄本的警察沉聲問道,目光銳利地看著陳滿倉。
“是!是!肯定是這樣!” 陳滿倉立刻點頭如搗蒜,語氣無比肯定,帶著一種急于定性的迫切︰“這破地方,早就該拆了!這場大火……唉,雖然損失慘重,但也算是……也算是……” 他仿佛在斟酌用詞,最終吐出一句讓明朗心頭巨震的話︰“也算是省了一大筆拆遷費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只是這代價……唉!”
他再次重重嘆息,臉上堆滿了“痛惜”,但眼底那抹詭異的輕松和算計,卻如同附骨之蛆,被敏銳的明朗死死抓住!
省了拆遷費?
明朗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萬丈冰窟!
一個物流公司的老板,面對價值連城的貨物被焚毀、倉庫化為灰燼,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省了拆遷費”?
這不合邏輯!這太刻意了!這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暗示——這場火,燒得“正合心意”!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佇立、如同雕塑般凝視火場的江三爺,緩緩轉過了身。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他沒有看陳滿倉,也沒有看警察,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直接落在角落里那個爛醉如泥、神志不清的老張頭身上。
江三爺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平淡,如同在討論晚飯吃什麼,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明朗的心上︰“既然事情清楚了,是這老東西失職……”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滿倉,又落回老張頭身上,語氣淡漠得沒有一絲波瀾︰“那就讓他進去呆一段時間吧。失火罪,玩忽職守……坐牢嘛。”
江三爺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冷酷的弧度︰“放心,里面……我有兄弟。會‘照顧’好他的。幾個月,也就出來了。”
他特意加重了“照顧”兩個字,其中蘊含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接著,他像是想起什麼,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目光看似隨意地瞥向陳滿倉︰“他家里……要是有老有小,陳老板,你……得好好‘照顧’。畢竟,是給你干活出的事。”
這話听起來像是要求陳滿倉負責,但配合著那冰冷的語氣和“照顧”的重音,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威脅和交易——封口費!
安家費!
陳滿倉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沒有看江三爺,也沒有看老張頭,只是低垂著眼瞼,盯著自己沾滿泥污的鞋尖,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地——點了點頭!
沒有言語!
沒有辯解!
沒有一絲一毫對即將被推出去頂罪的老人的愧疚!
只有這一個無聲的、沉重的點頭!
如同在死刑判決書上按下的血手印!
這無聲的點頭,這冰冷的安排,這心照不宣的默契,如同五里坪夜空中最刺骨的寒風,瞬間將明朗徹底凍僵!他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不是江三爺!
也不是高原俊一和尤妮佳!
主謀,竟然是剛剛還“痛心疾首”、扮演著受害者的陳滿倉!
而江三爺,這個白天還瘋狂叫囂要放火的人,此刻卻成了……默契的善後者?!
巨大的震驚和徹骨的寒意如同海嘯般淹沒了明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