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記，”明朗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沉重︰“口說無憑。這是……這是過去兩個月，我們江州國際聯合化工的詳細運營報告和……虧損報表。您……您看看。”
他站起身，微微彎著腰，雙手將那份承載著整個工廠沉重命運的文件，恭敬地、卻又帶著千鈞重量地遞到了黃萬春面前的紅木茶幾上。
文件落在光潔的桌面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啪”，在這寂靜的房間里卻顯得格外刺耳。
黃萬春沒有立刻去拿。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文件那磨損的封面上，停留了幾秒鐘，才緩緩伸出手，用他那雙寬厚、指節分明、象征著權力的手，將報告拿了起來。
他翻開扉頁，目光沉靜地掃過一行行冰冷的數字和圖表。
報告做得極其詳盡，卻也極其殘酷︰
銷售數據柱狀圖）︰三條代表“好媽媽”、“蜜語時光”、“春花”的藍色柱子，在代表“主要外資競品”紅色柱子）的陰影下，矮小得可憐，幾乎貼著坐標軸底部。
“……為突破外資品牌對主流渠道的全面封鎖，維系基本生存及品牌曝光，公司被迫將極其有限的資源，孤注一擲投向非主流渠道推廣……出租車、三輪車車身廣告因覆蓋面廣、流動性強、成本相對可控但仍佔銷售費用總額31），成為現階段核心宣傳手段……累計覆蓋市內出租車1876輛覆蓋率約32），人力三輪車、電動三輪車約4150輛覆蓋率約65）……同時，大規模地推及免費試用活動在社區、集市持續開展，人力投入巨大……該模式雖在局部市場如城東批發市場周邊、部分老舊社區）取得初步認知，但轉化率低，投入產出比嚴重失衡，現金流持續惡化……若無根本性渠道突破或外部強力支持，公司運營難以為繼……”
黃萬春一頁一頁地翻看著，翻得很慢。
辦公室里只剩下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煩意亂的雨聲。
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那巨額虧損的數字，那觸目驚心的現金流斷崖，尤其是那高達三百多萬、孤注一擲般砸向三輪車和街頭地推的銷售費用，像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他心頭。
這哪里是什麼“動作大”，這分明是垂死掙扎！
是用最笨拙、最慘烈的方式，向這座城市發出無聲的、泣血的吶喊！
當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最後那行加粗的結論——“若無根本性渠道突破或外部強力支持，公司運營難以為繼”時，一股難以遏制的怒意，混合著對本地企業被如此欺凌的痛心，如同沸騰的岩漿，猛地沖上了他的頭頂。
“啪！”
一聲巨響，如同平地驚雷，驟然撕裂了辦公室的寂靜！
黃萬春寬厚的手掌，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地拍在堅硬的紅木茶幾上！
力量之大，讓茶幾上那兩杯早已涼透的茶水猛地跳了起來，褐黃色的茶水潑濺而出，在光潔的桌面上肆意流淌，如同幾道屈辱的淚痕。
茶杯歪倒，在桌面上骨碌碌滾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最終險險停在邊緣。
“豈有此理！”黃萬春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勃然的怒意。
他的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被徹底點燃的怒火。
那聲音不再是平穩的官腔，而是如同受傷雄獅般的咆哮，震得房間嗡嗡作響︰
“無法無天！欺人太甚！這是要把我們本土企業往死路上逼嗎？！”他因憤怒而手指微微發顫，指著那份被茶水浸濕了一角的報告，又猛地指向窗外，仿佛要戳穿那籠罩著江州商界的無形鐵幕︰“什麼狗屁的市場規則！什麼狗屁的渠道門檻！這分明是仗勢欺人！是赤裸裸的壟斷！是資本的無恥掠奪！在我們江州的地界上，把我們自己的企業、我們自己的工人逼到要去貼三輪車廣告、去街頭擺攤求生？這成何體統！這要是傳出去，是我黃萬春無能，是江州市委市政府無能！”
他的聲音在寬敞的辦公室里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和凜然正氣︰
“外資怎麼了？外資就能一手遮天？就能堵死我們所有生路？誰給他們的權力！這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是他們可以肆意妄為的跑馬場！”他猛地轉過身，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釘在因為那聲巨響而驚愕地挺直了背脊的明朗臉上，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鋼釘，砸在空氣中︰
“太過分了！明朗同志！光速科技的牌照，市里全力支持，我會親自督辦！至于江州國際聯合化工這件事……”黃萬春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意，但眼神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旺，那是一種被徹底激怒後的、屬于地方大員的鐵腕意志︰“這件事，市委市政府管定了！絕不能讓我們的企業，流血流汗又流淚！你回去，給我頂住！該生產生產，該貼廣告貼廣告！給我把聲勢造起來！讓全江州的老百姓都看看，我們自己的牌子，不比外國的差！”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廣告的問題，市委市政府來解決！我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資本壁壘硬，還是我們為人民服務的決心硬！！”
黃萬春那聲如同炸雷般的咆哮還在辦公室的牆壁間嗡嗡回蕩，震得窗玻璃似乎都在瑟瑟發抖。
茶水在紅木桌面上肆意橫流，浸染了那份承載著血淚的報告邊緣，褐色的水漬像極了干涸的傷口。
明朗的身體在剛才那聲巨響中本能地繃緊，此刻依然保持著一種微微前傾、屏息凝神的姿態。
他低著頭，視線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牢牢鎖定在黃萬春劇烈起伏的胸膛、鐵青的面色和那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眼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