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的夕陽熔金般潑在江州國際聯合化廠區的紅磚牆上,將連日鏖戰的疲憊也染上幾分暖色,卻無法融化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緊張。
空氣里混雜著塑封、紙箱油墨和汗水蒸騰的味道,是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最真實的氣息。
作戰室,這個臨時指揮部,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心髒,鍵盤敲擊聲密集如驟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尖銳地刺破空氣,夾雜著庫房調度嘶啞的催促出貨聲、客服小組此起彼伏的應答聲,交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聲網。
巨大的電子屏上,代表訂單量的紅色曲線仍在頑強地向上攀升,每一次跳躍都牽動著在場所有人的神經。
屏幕前,許晚晴的側臉線條繃得像拉緊的弓弦,她正指著屏幕上一個跳動的異常點,語速飛快地對技術負責人高藝文下達指令,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
明朗弓著背,像一頭被重負壓彎脊梁的耕牛,在一張堆滿出貨單、快遞面單和揉成團的草稿紙的臨時辦公桌前焦頭爛額。
他的目光在庫房剛遞上來的、字跡潦草還沾著油污的出貨單和電腦屏幕上不斷刷新的待處理訂單之間來回切換,額角滲出的汗水混著倉庫里漂浮的灰塵,在他本就疲憊的臉上沖出幾道滑稽又狼狽的灰黑色溝壑。
他的喉嚨干得發緊,連吞咽都帶著砂礫摩擦般的刺痛感。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像一顆不安分的心髒,固執地、持續地震動起來,隔著粗糙的工裝布料,傳遞著一股不容忽視的焦灼。他皺著眉,幾乎是下意識地掏出來,屏幕上“陳滿倉”三個字在倉庫昏暗的光線下跳躍得異常刺眼。
“明朗!出來!金倉國際大酒店頂樓包間!”陳滿倉那標志性的大嗓門穿透了作戰室的嘈雜噪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像鐵錘般砸在明朗耳膜上︰“有重要的事,必須當面談!別磨蹭!”
“重要的事?”明朗心頭猛地一緊,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在這個節骨眼上,任何“重要”都可能意味著不可控的變數。
他下意識地望向作戰室玻璃牆的方向。
隔著那層薄薄的屏障,他清楚地看到許晚晴似乎感應到了他的目光,快速朝他這邊瞥了一眼,眼神銳利如刀,帶著詢問和催促,隨即又立刻投入與高藝文的討論中,側臉的線條繃得更緊,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
她的身影在巨大的屏幕光暈里顯得異常單薄,卻又蘊含著驚人的力量。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那句幾乎要沖口而出的“現在走不開,天塌了也得等明天”在舌尖滾了滾,最終還是被陳滿倉語氣中那股罕見的、不容反駁的強勢壓了下去。
陳滿倉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若非真有事,不會在這種時候如此強硬。
“……知道了,陳老板,我盡快過來。”他聲音低沉沙啞,掛了電話,深深吸了一口這混雜著汗味、油墨味和焦灼氣息的空氣,仿佛要從中汲取一絲力量。
他快步走向作戰室,在許晚晴短暫停歇的間隙,湊近她耳邊,語速極快地說︰“晚晴姐,陳滿倉那邊有急事,電話里說不清楚,非得現在過去一趟!我盡快處理完趕回來。”
許晚晴猛地轉過頭,目光如探照燈般銳利地掃過他布滿疲憊和污跡的臉,眉頭緊鎖,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陳滿倉?這時候找你?……快去快回!!”
“明白!”明朗重重點頭,轉身沖出作戰室,步履匆匆。
他沒有時間去換衣服,也沒有時間去洗一把臉。
當他那輛沾滿泥點、車漆在日光下顯得有些暗淡的紅色奇瑞qq,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地駛入金倉國際大酒店那流光溢彩、氣派非凡的地下車庫時,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車窗外,是另一個世界。
光潔如鏡的環氧地坪倒映著頭頂璀璨如星辰的射燈,一輛輛線條流暢、 亮如新的豪車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安靜地棲息在專屬的車位上——賓利、勞斯萊斯、保時捷……
他這輛小小的qq,像誤入巨人國度的侏儒,顯得那麼局促和寒酸。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沾著機油、汗漬和不明污跡的深藍色工裝,以及腳上那雙鞋頭磨損、蒙著灰土的舊皮鞋,一股強烈的、難以言喻的局促感狠狠攥緊了他的心髒,甚至讓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頂樓包間厚重的雕花木門被身著筆挺制服、面無表情的侍者無聲地拉開。
一股強勁的冷氣裹挾著名貴雪茄的醇厚、高級香水的幽雅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金錢堆砌出來的奢華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沖淡了他身上帶來的工廠氣息,卻又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江州最繁華核心區的璀璨夜景,萬家燈火如同一條由碎鑽鋪就的河流,在腳下奔涌流淌,勾勒出這個城市的野心與輝煌。
包間內,巨大的水晶吊燈傾瀉下瀑布般的光芒,璀璨得近乎刺眼,投射在光可鑒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和厚重深沉的紅木家具上,每一處細節都透著精心打磨的昂貴。
陳滿倉穿著一身剪裁極其考究的深灰色意大利手工西裝,雪白的襯衫領口一絲不苟,正坐在寬大的主位沙發里,身體微微後仰,指間夾著一支粗壯的哈瓦那雪茄,青煙裊裊。
“明朗!來來來!”陳滿倉眼尖,一看到他出現在門口,立刻熱情地高聲招呼,臉上堆滿了笑容,站起身迎了兩步。
他用力拍著明朗的肩膀,將他引向自己身邊那個特意空著的、鋪著厚實絲絨坐墊的椅子︰“就等你了!快快快,坐我旁邊!”
侍者訓練有素,動作輕盈優雅地為他拉開沉重的紅木座椅。
明朗有些僵硬地坐下,面前擺放著亮得晃眼的純銀刀叉和水晶杯盞,繁復的餐具排列讓他眼花繚亂,感到一種深深的不適。
另一位侍者立刻上前,姿態標準地為他斟上小半杯暗紅色的葡萄酒,那液體在高腳杯中微微蕩漾,散發出橡木桶陳釀帶來的復雜果香和香料氣息。
然而,明朗的鼻翼間,似乎還殘留著工廠里紙箱、油墨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他看著杯中那價值可能相當于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的酒液,只覺得那是鈔票在無聲燃燒。
他沒有踫酒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陳滿倉,開門見山,聲音帶著工廠里沾染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陳大哥,廠里現在正是火燒眉毛的時候,股票那邊我也顧不上了,到底什麼事?非得這時候?”
陳滿倉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隨即更加燦爛地展開,他揮了揮夾著雪茄的手,帶著一種刻意的豪爽︰“哎!明朗兄弟!再忙,飯總要吃嘛!人是鐵飯是鋼!今天咱們不聊股票,那點小錢算個啥!”
他刻意壓低了點聲音,身體也朝明朗這邊傾斜,臉上浮現出一種混合著歉疚和推心置腹的表情︰“今天這頓飯,老哥我是特意擺下,跟你鄭重道個歉的!”
“道歉?”明朗徹底愣住了,心里的疑惑更深,眉頭擰成了一個結︰“道什麼歉?陳大哥你這話從何說起?”
他腦子飛速轉動,第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跳了出來——沈若蘭!她就在這金倉國際大酒店上班!難道這孫子……他感到一股血氣猛地往頭上涌,手指不自覺地蜷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