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料三號熱渣機從啟動開始就像個被反復擰緊的發條人形,響聲古怪,振動紊亂,最外層的鐵皮包裹上已經燒出了不規則的黑斑,像得了皮膚病。
但系統給它的狀態標注依舊是綠色︰“運行穩定,周期合規。”
誰都知道這不是實話,但沒人敢改。因為它是“計劃內設備”,屬于“上崗審批”中的“必維設備”之一,修改狀態需要三級審批。而這三個審批員,都是空名。
“這個廠啊,最牛逼的不是有制度,而是這些制度的批準人,全都活在數據外。”
劉乾曾這麼說過。他說得冷靜,就像在說一個真理。
那天晚上,他替我值班,是他主動提的。
“你這兩天別露面。”他低聲說,“你跟那高澗攪得太近,雖然你裝得像,但系統未必不留影。”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裝的?”
“你手指敲表格的速度在變。”他說,“你以前會在每個異常數值前停頓兩秒,這幾天沒有了。”
我沒說話。
他接著說︰“這代表你在避讓,不是適應。”
“這在系統眼里,是逃避識別,不是合規。”
“我來值。你今天留下來,把編號備份表再整理一次。”
我沉默幾秒,最後點了頭。
那晚我留在調度室加班,系統屏幕上閃爍著默認綠光。
設備運行情況一欄里,“廢料三號熱渣機”後邊,赫然標注︰
當前狀態︰運行中
報警等級︰無
維檢記錄︰周期完備
風險評估︰低
可我明明記得,上個月那台熱渣機出過兩次“排壓不暢”記錄,前周還因“異常漏煙”觸發過黃警。那時我們手動回報“溫控異常已解決”,其實是停了一晚上,讓它“自降溫”。
現在,這台老掉牙的機器,被系統強行“復活”。
而替我頂班去看它的,是劉乾。
凌晨一點三十七分,系統主警跳紅︰
事故發生︰3hr03b
類型︰高溫脫壓爆燃
初報︰值守異常信號丟失
狀態︰封鎖
報警位置︰廢料區•三號熱渣機
我當時正好翻開編號對照表,整個人僵住了。
我立刻沖向事故主控界面,想查看現場監控——被權限鎖定。
接著十分鐘內,調度室接連封鎖三台主屏,所有操作員都接到系統通告︰
請維持值守崗位
事故由應急組處理
數據上傳暫停
外部通訊暫緩
待通知放行
這是最嚴重級別的“系統封閉式事故”。
也就是說——系統要自己消化這場爆炸。
我瘋了一樣沖下六樓,沿著夜路奔向廢料區。
那是我熟悉的路,一次又一次夢回的路徑。
三號熱渣機被拉起黃色警戒線,五米之內無人可近。
但我看到,廠醫的擔架車拖出來一具裹著焦黑布單的尸體。
我認得那副身形,那雙手垂在擔架邊緣,食指外側有一道老舊燒痕。
是劉乾。
我想沖過去,一名穿著橘色制服的“緊急保障員”攔住我。
“不能靠近。”
我啞著嗓子︰“他是我同事。”
那人看我一眼︰“這人沒有工號。”
我一瞬間冷了。
“你說什麼?”
“這人不是值守班的,今天沒人排他班。”
我咬緊牙︰“我有調度班排班記錄。”
“調度班今天系統清盤,數據重置。”
我愣在原地。
系統,刪除了劉乾值守的證據。
他們想把他從這班崗里抹去。
不,是從整個“存在”里抹去。
我沖回調度室,點開“人員調度檔案”頁面,輸入“劉乾”。
結果彈出︰
無此人。
再輸入他的工號——空白。
再查昨日登錄記錄,顯示最後登錄為三天前。
也就是說︰他從三天前開始,就“邏輯死亡”了。
不是今晚死的。
是被判定為“不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死了”。
我坐在工位上,雙手發抖。
屏幕右上角彈出廠方通告︰
“近日因崗位調整,原調度班輔助工劉乾已提出辭職,現已離崗。感謝其服務。”
我笑了。
那是一種慘白的笑,像被火燒掉神經之後,剩下的僵硬扭曲。
劉乾沒有辭職。
他是頂替我值守,被熱渣機炸死的。
但系統說他“辭職”。
就像它說廢料五線那場爆炸是“違規操作”。
說晨豐的老六是“崗位調離”。
說高澗是“身體原因離崗”。
說我們每一個“不再順從”的人,都是“自願離開”。
我忽然想起劉乾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
“你不是順民,也不是壞人。”
“你是系統眼里的‘變量’。”
“變量一多,系統就崩。”
“所以你要活著。”
“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讓它不能一幀一幀地完美下去。”
我站起身,從桌下拉出編號備份箱,把劉乾的工號——那張紙片,貼在編號者牆上︰
工號︰dj001
姓名︰劉乾
狀態︰被系統清除
死因︰三號熱渣機爆炸
系統記錄︰無
實際狀態︰存在過
我點起一根香,插在鍵盤旁邊。
我知道他不信鬼神,也不需要香火。
但這是我唯一能給他的送別方式。
他用沉默替我擋了一次咬擊。
我要讓他的名字,在“系統的嘴”之外,重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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