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廠,就像一只巨大的胃,日夜吞噬著人的力氣、記憶、希望,直到你忘了自己曾經有名字、有夢想。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快被消化掉了。
小翠的床,自那夜起始終空著。廠方沒人提起她,宿舍沒人再說她的名字。就連她生前最常戴的那只粉色發卡,也被宿管一並丟進了垃圾桶。
我曾撿回來,藏在口袋里。
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不能讓她就這樣徹底被這個世界抹去。
人不怕死,怕的是死得沒痕跡。
這天晚上,我難得早些睡下。
但凌晨兩點,我忽然被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驚醒。
廠里一向安靜,除了護廠隊巡邏那種“靴子踫地”的節奏之外,沒人敢半夜出門。可這腳步聲極輕,像是貓踩著地毯。
我坐起身,豎起耳朵听。
腳步,來自樓道,是兩個人。我悄悄起身,赤腳走出宿舍門。月光透過破窗照進樓梯間,我蹲在轉角,窺見兩個身影,一男一女,手里各提著一個黑色帆布包,動作迅速卻不慌亂。
是老楊,和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年輕女工。
他們輕聲交談著,我只听清一句︰
“就按計劃,從食堂西牆翻出去,十分鐘之內,必須抵到水塔後門。”
我心頭一震。
他們在逃跑。
我站在那里,腦子飛快旋轉。
我要不要跟他們走?或者,我該去通知斌叔?
老楊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干活認真,話不多。他和小翠關系不錯,常在食堂里給她夾菜,那種發自內心的關照,像極了一個父親。
小翠死後,他整個人變得沉默,常常盯著空床發呆,有幾次我在走廊撞見他,他眼楮紅得嚇人。
這個廠把他心里最後一塊溫暖也掏空了。
而今晚,他要逃。
我跟著他們,一路潛行至食堂外牆。
那是一堵兩米多高的混凝土圍牆,頂上裝了鐵絲網,但在西南角有段網被人剪開了,只留幾根斷絲懸在空中。
老楊拿出一條廢床單,打了個活結,綁在食堂水管上,小心翼翼地搭在牆頭。女工先爬,他在下方托住。
我藏在五米外的陰影里,心跳如鼓。
他們翻上牆頭,剛要跳下去——
“站住!!!”
哨音驟然刺破夜空,紅光閃動,一道強光手電刺眼照來。
廠方的人來了。
是彪哥和他的兩名護廠隊隊員。他們從另一側沖出,動作極快,明顯是早有預警。
女工驚叫一聲,被當場拽下,頭撞在牆角,血從眉骨流下。
老楊怒吼一聲,揮拳砸向其中一人,卻被彪哥一棍擊中膝蓋,跪倒在地。
我遠遠看著,渾身發冷。
這一切來得太快,像是一場設好的局。
他們沒有機會。
第二天早上,全廠集會。
廠長穿著西裝站在主席台上,背後是鮮紅的“加強制度管理、保障安全生產”標語。
老楊和那名女工被帶上台,站在眾人面前,像兩只等待宰殺的牲口。
廠長語氣平靜,卻字字錐心︰
“昨晚,有人擅自翻越廠牆,意圖破壞安全秩序,幸被我廠安保及時制止。根據合同第十七條,違反逃逸規定者,將被扣除全部工資、承擔法律責任,並在全廠公示處分。”
“以此為鑒。”
他揮了揮手,示意兩個護廠隊員動手。
眾目睽睽之下,老楊被按倒在地,五十多歲的人,像孩子一樣被迫承受四棍子,硬木打在背上,發出悶響。
女工則被人強行剪掉頭發,說是“剃去逃跑者恥辱”。
整個場面宛如公刑處決。
站在隊伍里的我,拳頭攥緊,呼吸急促,幾乎要沖出去。但最終,我還是沒動。
我不能沖動。
我如果倒下,就真的什麼都做不了了。
我記起斌叔那句話︰
“你要是心軟,遲早會出事。”
可我現在明白,他說的不全對。
不是“心軟”,而是你有沒有本事活著撐到能做點事。
集會結束後,全體“寫檢討”。
我提筆時,腦海卻滿是老楊跪地那一刻的眼神。
那是一種徹底絕望後,尚存人性的怒火。
我寫了兩個字︰“記住。”
然後撕掉,吞進嘴里,連紙帶墨嚼碎,咽下。
那是我給自己寫的,不給任何人看。
晚上回宿舍時,我再次看見小韓。
他正坐在陽台欄桿上,一邊削著一個破舊電瓶,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我走過去,問他︰“你昨晚看到了?”
他“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問︰“你之前也試過?”
他點頭︰“去年三月,雨夜,我一個人,從倉庫外牆翻出去,翻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我看見他左手無名指少了一截。
“追兵來了,我滑倒,摔進了變電井,撿回一條命。”
“那你為什麼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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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望著天邊一點月色,冷冷道︰
“因為我恨他們。”
他笑了︰“你不恨,還活個屁。”
這一晚,我第一次決定,不再只是等待奇跡降臨。
我要去掌握主動權。
但我知道,僅憑勇氣和憤怒,不夠。
我需要地圖。
我需要路線。
我需要一個可以信賴的隊友。
我想到了許洪亮。
午夜時分,我輕輕敲開他的門。
他坐在床邊擦拭一只老舊的登山手電,看到我時,只是點點頭。
我坐下,低聲說︰“你知道廠區的地下通風井在哪兒嗎?”
他皺了皺眉︰“你想干嘛?”
“不是現在。但我得開始準備。”
他沉默了半晌,從床底拖出一個破皮箱,取出一張揉皺的手繪草圖。
“這東西我看了三年,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但要出廠,就只能走這條。”
“地下污水通道,通往廢舊變電站那邊的排水渠。五年前有人試過,但沒成功。”
我點點頭︰“我要賭一把。”
“你想帶誰?”
我說︰“你。”
許洪亮看了我很久,最終嘆了口氣︰
“好。要賭,就賭到底。”
那一夜,我們在昏暗的床鋪下,低聲謀劃。
計劃的每個細節、每個轉折點、每個備用方案,我們都認真記下。
我心里卻明白,終究有些東西,計劃不了。
例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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