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的轟鳴聲,在夜色中成了某種催眠的節奏。車輪與鐵軌之間的撞擊一聲聲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前行力道,像是在逼迫我面對某種不可回頭的命運。
窗外是漆黑的曠野,月光早已隱沒,只有稀疏的幾盞燈火,在遠處荒野上晃動幾下,又迅速被夜色吞沒得無影無蹤,像是一個個斷裂的回憶碎片,在腦海里跳動一下,便歸于沉寂。
我靠在車窗邊,披著外套,腦袋微微偏著,眼神空落落地停在窗外某個不存在的點上。車廂里有人在輕聲說話,有人鼾聲若雷,也有人坐在角落里吃著泡面,咀嚼聲在夜里顯得異常清晰。時不時傳來一聲低咳,或有人翻身,壓動座椅,發出“咯吱”響聲,如同舊屋作響,令人心緒難安。
但我卻只听得見火車與鐵軌的踫撞聲,一聲聲,一下一下,像是鐘敲在心頭,每一響都帶著一種被割裂的痛覺。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下心來,只做一件事——坐著,被拉著往前走,不需要對抗,不需要選擇。
這一夜的夜色,像極了我初到新北時的那個冬天。天很冷,城市陌生,身邊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在南碼頭工棚里窩著,身邊是互不信任的外地人,空氣里彌漫著臭水溝、機器油和廉價煙草的味道。而現在,這五年過去,我又成了那時的模樣,孤身一人,只不過心比那時候老了許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只記得眼皮越來越沉,腦海中的記憶像被拔了電的投影儀,一幅幅畫面重疊閃現︰林若瑤的笑臉、莊婧的背影、倉庫兄弟們的沉默、大柱哥的怒斥、鐘策的冷笑,還有鉤哥倒在血泊中的眼神。
混亂、沉重、撕裂、無聲。
我終于撐不住,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里,我又站在那座熟悉的山門前。
晨霧繚繞,松樹低垂,天色灰白得像宣紙未干的墨痕。我腳踩著碎石台階,一步步往上走,腳步輕緩卻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掙脫什麼,也像是被什麼牽引。
廟門沒關,朱紅色的木門虛掩,門口積著薄雪。推門而入,里面還是那條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回廊,廊檐下的風鈴輕響,仿佛有舊人低語。
走廊深處,檐下香爐中清香未絕,裊裊煙氣升起,把整座廟都罩進一層柔霧之中,如夢似幻。
師父依舊背對著我,盤膝而坐,右手撥動著手中那串舊佛珠,聲音清脆。旁邊一壺茶正在爐上沸著,木蓋輕輕跳動,發出“咚咚”聲響,像是廟里舊時光的心跳。
我沒敢出聲,只是在他身後站了很久。
良久,師父開口,聲音淡如水︰“回來了。”
我低頭應了一句︰“回來了。”
他沒回頭,只繼續撥珠,“江湖走得如何?”
我頓了頓,嗓子澀得發緊,勉強答道︰“浮浮沉沉。”
“心呢?”他問,“可曾浮,也可曾沉?”
我沉默了。夢里的我竟也說不出答案。
“你從廟門出去,為一人下山;這五年,為了誰又負了誰?”
這句話像一柄鈍刀,狠狠割開我心里的結。
我張了張嘴,卻只有喉嚨發干的沙啞聲。
“江湖之路,看似熱鬧,實則皆苦。”師父緩緩轉過身來,那雙老眼依舊慈悲,“淨空,你念什麼?”
我哽著嗓子,終于低聲道︰“我念過她的好,也念過這世道的冷。”
他點頭,示意我坐下。我跪坐于蒲團,像五年前那個不懂人事的少年一樣。只是這次,我的雙膝早已磨出老繭,心卻不知還算不算軟。
“你埋怨過命嗎?”他忽然問。
我說︰“命太沉,我沒力氣背。”
“你可知,佛門講‘隨緣不變,不變隨緣’,命本無定,心才有痕。”
我愣住了,眼眶猛然一熱,卻不敢低頭。
他輕聲念︰“執著是苦,妄念是障;看得破,是智慧;放得下,是解脫。”
我仿佛忽然明白了什麼,卻又像全然不懂。
風從回廊盡頭吹來,檐角的風鈴作響,鐘聲遙遙而至,像催淚的號角,一點點將壓抑的情緒撥開。
我望著師父,他的目光清澈如初,聲音卻帶著一點老態︰“你怨過她離開你嗎?”
我低頭不語。心中那道舊傷被輕輕揭開,疼得溫柔。
“她走,是她的因緣。你執著,是你的業障。”
“你念她,是情;你恨她,是苦;你放下她,是悟。”
我閉上眼,淚水滾落下來。不是因為明白,而是因為終于敢承認︰我放不下。
“你這一路,拼命想證明自己,問的是‘我是誰’。可佛說︰眾生無我。”
“你若執著于身份,便墮輪回;你若執著于證明,便誤因果。”
我喃喃問︰“那我該怎麼辦?”
師父淡淡答道︰“放下,是開始;繼續,也是開始。”
“空空如也,去留無礙。”
這六字,像鐵錘,砸進我的心湖。
夢境忽然變得模糊,我仿佛又看見五年前的那個冬天,廟外雪落無聲,林若瑤站在佛殿前回眸看我,我卻躲在柱後不敢應聲;我仿佛看見莊婧在倉庫燈下靜靜寫信,卻終未遞出;我仿佛看見師父老去的身影,仍坐在廊下,為不歸的徒弟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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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砸在蒲團上,燙得夢境都開始泛白。
我跪著,喉嚨發顫︰“我錯了。”
師父伸出手,將那串早已斷裂的佛珠輕輕交還于我手中。
“江湖是劫,你已走過。”
“她是緣,不必執守。”
“你是你,不必成為誰的因果。”
我緊握佛珠,仿佛握住一個真實的自己。
忽然一聲長笛刺破耳膜,我猛地驚醒。
火車正緩緩駛入一段山谷,外頭是迷霧彌漫的青灰色平原,樹木在濃霧中隱約可見,仿佛世界也沒完全清醒。
我坐起身,胸口劇烈起伏,手心里,竟還握著那串早已開裂的佛珠。
我怔怔望著它,淚水無聲滑落。不是夢,是一次靈魂的脫殼,是我終于在崩塌之後的那一瞬,看清了過去那個自己。
車廂里天光微亮,鄰座的人還在打盹,有的把腿搭在座椅上,有的裹著外套縮成一團,像一群過境的流民。
我起身,走到洗手台前,把臉湊近那一面破鏡。
鏡子里的我,眼窩深陷,面容憔悴,胡茬密布,像個逃亡者。
可我卻看著他,慢慢露出一絲笑。
“空空如也。”我輕聲說。
鏡子沒回我,但我知道,我听懂了。
我回到座位,取出筆記本。車窗外,晨光透進來,照在紙頁上,是暖的。
我寫下︰
“我夢見了師父,他還是坐在那張蒲團上,煮茶,念佛。”
“我也還是我,只不過心輕了些。”
“他把佛珠還給我,說我該還俗了。”
“可我知道,我還俗的那天,是五年前下山;我出家的那天,是今天。”
“我問他什麼是歸路,他說︰心若無礙,處處皆歸。”
“所以我醒了,醒在凌晨的薄霧中,也醒在我自己的宿命里。”
我合上筆記本,長出一口氣。
這場夢,把我從過去的執念里解了出來。她走了,兄弟們散了,圈子崩了,我終于明白︰不是每一個離去都叫失去,也不是每一個痛苦都需要報復。
火車繼續前行,下一站,是南境。
那里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
我低頭,默默摩挲著那顆裂開的佛珠。
我知道,那是我的開始,也是我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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