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口等了阿寶整整兩個小時。
夜風裹著塵土,吹得霓虹燈一閃一閃,像心髒在不規律地跳。街邊那家小飯館早已打烊,玻璃門上貼著“暫停營業”的紅紙,被風吹得起了皺褶。我靠著電線桿,一根煙接著一根,煙頭扔了一地。
他讓我等十分鐘,結果一直拖到了凌晨兩點。
阿寶終于出現時,像是剛從泥塘里爬出來似的,頭發貼在額頭上,襯衫濕了一大片,領口開得老大,整張臉慘白得像脫水的紙片人。
“淨哥……”他一邊喘氣一邊坐下,手抖得點了三次煙才成功,“鉤哥的人在查我了。”
我抬眼看他,瞳孔里沒什麼情緒︰“怎麼查?”
“……他們說是例行問話,先問我最近跟誰來往多,特別提了你,還翻我手機,連我媽給我發的‘保暖褲’廣告都翻了出來。”阿寶苦笑著試圖把事說得輕松,但聲音卻越來越小,末了還是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沒說話。
他不是怕查手機,他是怕命。他知道這行里誰被鉤哥“盯”上了,最後都沒好下場。鉤哥查你,不是為了查,而是為了動你。
老六坐在不遠處,剛吸了一口煙,听見這話,眉頭皺緊,把煙頭在鞋底摁滅,低聲問︰“你最近是不是還見過‘碼頭那邊’的警局熟人?”
我眯起眼︰“你听誰說的?”
老六聲音依舊很輕︰“已經不止一個人提了。圈里有風,說你兩邊下注,想走水線。”
我心里微微一沉。
風,向來是從最先掉腦袋的人嘴里傳出來的。
我忽然明白了。
鉤哥不會容忍一個站在灰色邊界的人,更不會容忍一個披著人皮、背地里藏刀的“假和尚”。他現在不是在觀察,而是在動手前,放出一群狗來嗅味道——誰最腥,誰最怕。
我靠在牆上,輕聲說︰“那就把刀亮出來。”
老六沒吭聲,阿寶的臉色卻更白了,煙都掉了。
我知道,這一步走下去,就是撕牌的開始。
那天下午,老六遞給我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他說是早上來的時候,發現有人把它塞在他辦公桌抽屜里。沒有署名,也沒有說明。就那麼安安靜靜躺在一沓文件底下,像一顆未引爆的雷。
我拿起照片。
那是一張監控截屏,畫質模糊,邊角已經磨損。但畫面里的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我。五年前的我。
那時我站在寺門口,望著林若瑤離去的背影,手里還攥著一串斷掉的佛珠。那是我人生的一個斷點。
而在照片下方,赫然印著一行小字︰“源頭身份初審資料——未歸檔”。
“從哪來的?”我問。
老六看著我,目光很復雜︰“我也想知道。淨空,放這東西的人,是奔你來的。”
我把照片翻過來,背面用藍色簽字筆潦草地寫了一行字︰
“不是每個出家的,都能脫得了俗世。”
我的手,忽然有點抖。
這些年,我拼命地往前跑,一步一步踩著鐵釘、玻璃、尸體,爬到今天的位置。我以為我已經把那段記憶掐死在歲月里了。
可現在,它忽然鑽出來,像一只斷尾的毒蛇,從黑暗中張開嘴巴,一口咬住我的影子。
我問老六︰“你看了多少?”
他搖了搖頭︰“我不敢多看。”
我沉默良久。
“老六。”我忽然開口,聲音有點低啞,“你有沒有後悔混進這圈子?”
他抬眼看我,半晌才笑了︰“有過。尤其是在還活著的時候。”
我笑了一下,沒再追問。
“那你還要跟我走下去?”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遞給我。那張紙是手寫的,上面一排排名字,寫得密密麻麻。
“這是什麼?”
“鉤哥外圍合作人名單。”老六低聲說,“包括一個警方臥底的編號。這些人都在查你,也在賭你會不會背叛。”
我低頭看著那串名字,忽然覺得空氣有點稀薄。
他們不是在調查我,他們是在做一場賭局。把我的命擺在桌面上,賭我什麼時候翻牌。
而我現在,是時候出牌了。
當天晚上,莊婧打來電話。
我接起的時候,電話那頭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紙。
“淨空,我明天可能要回老家幾天。”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我听得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去壓住情緒。
“我媽病情復發,學校也批準了請假。”
我站在倉庫的樓道里,電燈一閃一閃,牆上的霉斑仿佛在呼吸。我握著手機,突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要我送你嗎?”我輕聲問。
“不用了。”她停頓了一下,語氣有些發緊,“淨空……你有沒有想過,換一個城市,一個身份,重新開始?”
我閉上眼。
“你現在太危險了,”她說,“你每天都在刀尖上跳舞,我真的……快撐不住了。”
我沉默了很久。
“你知道我不能走。”我低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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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反問︰“你不能,還是你不想?”
風從電話里灌進來,呼啦啦地響,像是某種隱喻。她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我沒听清,只听見最後一句︰
“我不想哪一天打開新聞,看到的是你躺在誰家的停車場。”
她掛斷了。
我站在樓道里,手心出了一層冷汗。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棟倉庫樓變得無比空曠,仿佛整座城市都在遠離我,只留下我和腳下這片幽深的影子。
夜深了,我一個人坐在倉庫樓頂,望著江城的燈火流淌如河。
這座城市太亮了,亮得連影子都無處藏身。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從這所有的光影中徹底消失。
我打開筆記本,一頁一頁翻過去,紙張微微翹起,像是沉默地提醒我︰你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我開始寫︰
“照片出現了。那是五年前我最想忘掉的畫面。林若瑤背影里的那句再見,從未說出口,卻一直像刀一樣插在我胸口。”
“他們開始翻我的根,掘我的土。他們以為我不怕死,其實我只是沒地方可去。”
“莊婧要離開,我沒有挽留。我知道我不屬于她的生活。她想要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盞燈。”
“老六遞給我的是名單,但他給我的,是選擇。一條通往背叛的路,也是一條通往生路的窄門。”
我停頓了很久。
風吹過筆尖,把那頁紙吹得抖了兩下。我低頭繼續寫︰
“我該消失了。不只是從江湖上,更是從他們的世界,從她的記憶,從自己以為的宿命里。”
“只有徹底從影像中抹去,才能從命運中脫身。”
我合上筆記本,深吸一口氣。
夜色像一只巨大的墨桶,將整座城浸得烏漆麻黑。
我知道,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用“淨空”這個名字寫日記。
——他即將死去,一個新的人,才剛剛要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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