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我王大發回來了!”
他扯著嗓子嚷,生怕村里哪個角落听不見。
車里頭,又慢吞吞地挪出來一個女人。
一頭大卷發,身上那花裙子繃得緊,在這土牆灰瓦的村子里,打眼得很。
她一下車,就從包里摸出塊小手帕,在鼻子前頭扇了扇,眉頭也跟著皺巴起來。
村里人早听見動靜,呼啦啦圍了一圈,脖子伸得老長。
王大發見這情形,胸脯子一挺,下巴頦揚得更高了。
他領著那女人,也不急著回家,反倒在村里從東頭走到西頭,特意繞了一大圈。
女人那雙細高跟的鞋,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踩得東倒西歪,惹得路邊幾個半大小子捂著嘴,肩膀一聳一聳地偷樂。
這一圈顯擺夠了,王大發才領著他那渾身“城里氣派”的媳婦兒,晃到了百草堂門口。
“楚欽哥,忙著吶?”
王大發一只腳門里,一只腳門外,探進半個身子,嗓門吊得老高。
院里石桌邊,林楚欽正翻著一本頁腳都卷了的醫書。
旁邊小馬扎上,李亮玉的算盤珠子撥得 里啪啦,合作社的賬目,一項項仔細對著。
林楚欽從書上抬起頭,掃了王大發一眼,也掃了眼他身後那個渾身不自在的女人。
“大發回來了。”
他聲音平平的。
“可不是嘛!”
王大發咧開嘴,露出一口黃澄澄的瓖牙,特別顯眼。
他也不等讓,一屁股就墩在石凳上,二郎腿翹得老高。
那雙擦得 亮的皮鞋,一下下點著石板上的青苔,䱇䱇作響。
“楚欽哥,你這還是老一套啊,守著這堆破草藥疙瘩,能搗鼓出個啥名堂?”
林楚欽沒搭腔,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晾著的白開水。
王大發端起那缺了口的粗瓷杯子,杯沿湊到嘴邊,又頓住了,跟著“啪”一聲重重放回桌上,水濺出來好幾滴。
他從兜里摸出個癟了半截的煙盒,抽出一根,直接塞到林楚欽手邊,是“華子”。
“楚欽哥,來,抽這個!我這日子,跟你們這些土里刨食的可不一樣。”
“外頭那錢,嘩嘩地往兜里淌!有時候啊,就動動嘴皮子,簽個字兒,進項比你們撅著屁股刨一年地都多!”
他自顧自點上煙,深吸一口,吐出個歪歪扭扭的煙圈,整個人往後仰,靠在凳子背上。
“楚欽哥,不是我說你,你腦子是靈光,就是太死板,不開竅。”
“種藥材?那玩意兒能掙幾個子兒?太慢!太他娘的費勁了!”
“等我這邊再穩當穩當,攤子鋪大點兒,我琢磨著,也拉拔拉拔村里這些窮鄉親,帶他們出去見見世面,搞點來錢快的營生。”
“那才叫賺錢!那才叫過好日子!”
這話音剛落,院門口探頭探腦的那幾個村民,脖子伸得更長了。
“哎喲喂,大發這娃是真出息了!有本事!”一個婆子拍著巴掌嚷嚷。
“還是人家大發腦子活泛,門路廣,曉得咋樣掙大錢!”
“可不,守著那幾畝薄田,猴年馬月才能翻身過上城里人的好日子喲!”
先前還林神醫、楚欽哥叫得熱乎的幾個人,听了王大發這通天花亂墜的吹噓,再往林楚欽這邊瞅,話頭明顯少了,只是不住地拿眼角余光瞟。
一個性子急的漢子擠進院門,搓著手,臉上堆著笑︰“大發,你說的那個來錢快的營生,是啥路數啊?給兄弟們透個底唄?”
王大發見林楚欽又翻過一頁醫書,手指在粗糙的書頁上輕輕摩挲,壓根沒接他的茬兒,聲音不由得又拔高了幾度。
“楚欽哥,你也別不服氣,我這可不是吹牛皮。”
“我跟你們說,就三天後!”
“我王大發,就在村里頭擺酒,把我這城里媳婦兒,風風光光娶進門!”
他唾沫星子噴得老遠,蒲扇大的手掌重重拍在胸脯上,那條金鏈子跟著叮當作響。
“到時候,市里那些大老板,都得開著小轎車,巴巴地趕過來給我捧場!”
“奔馬!寶馬!一溜兒排開!”
“保準讓你們這些鄉親們都開開眼!”
院門口的人群徹底騷動起來,嗡嗡的議論聲更大了。
“真的假的?市里的大老板都來?”
“奔馬?寶馬?我的乖乖,那是啥樣兒的?俺這輩子都沒見過哩!”
一張張黝黑的臉,脖子伸得老長,恨不能現在就能親眼瞅見那場面。
村長李福貴在一旁悶頭抽著旱煙,煙鍋頭在鞋底上使勁磕了磕,煙灰簌簌地掉下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沒吱聲。
李秋菊端了盤切好的西瓜從屋里出來,紅汪汪的瓜瓤,還帶著井水的涼氣。
她把盤子往石桌上一放,王大發還在那兒吹得起勁,她只是眉梢輕輕動了動,也沒多話。
李亮玉湊近林楚欽,手里的算盤珠子撥得慢了些,壓低了嗓門。
“楚欽哥,這家伙,嘴上沒個把門的,淨吹些玄乎的。”
林楚欽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大口,微甜的汁水順著下巴淌下來一點,他用手背隨意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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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乎的事兒,听听就罷了。”
王大發那張嘴,這幾日就沒怎麼合攏過。
逮著個人,唾沫星子能噴二里地,吹他那些“市里的朋友”。
個個都是能耐人,開的都是四個圈疊一塊兒,或者前頭立個小馬駒的稀罕車。
婚禮那天,保準讓百草村這些刨土坷垃的開開眼,見識見識啥叫真正的場面。
村里頭,這幾天比提前過了年還熱鬧。
王大發他爹娘,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指揮著幾個沾點邊兒的親戚,在自家土牆門口掛上了紅綢子。
屋檐底下,也挑起了嶄新的紅燈籠,風一吹,晃晃悠悠。
王大發自個兒更是忙得腳不沾地,特意從鎮上扯了好幾丈的紅布。
在村口那棵老槐樹的枝杈間,歪歪扭扭拉起一條橫幅。
上頭用白灰水刷著幾個晃眼的大字︰“恭賀王大發先生新婚大喜——貴客臨門”。
那字,跟雞爪子刨的似的,卻擋不住那股子恨不得全村人都瞅見的勁。
婚禮這天,天邊剛泛魚肚白,村里的公雞嗓子眼兒里還含著那聲晨啼。
遠處那條坑坑窪窪的黃土路上,就隱隱約約傳來了嗡嗡的聲響。
由遠及近,那動靜越來越真切。
“來了!真來了!”
也不曉得是誰先抻著脖子喊了一嗓子。
話音未落,幾輛擦得 光瓦亮的小轎車,頭一輛黑得能照出人影,車頭戳著個不認得但瞅著就老貴的標。
後頭跟著幾輛顏色各異的,排成一溜,慢吞吞地駛進了百草村。
那車輪子碾過土路,幾乎听不見什麼磕絆,輕飄飄的。
跟村里那些牛車驢車一走就嘎吱嘎吱叫喚的,完全不是一個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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