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是沒有用的,男人的眼淚更是累贅垃圾。梁山崇尚鐵血,不喜歡眼淚。而徐玉管不了那麼多了,不顧膠皮攔阻搗蔥般磕響頭,水泥渣嵌在額頭上扎出點點血跡。
“求部長救我徐家屯,求梁山救我徐家屯…”他現在唯一能為家鄉族人做的,最想做的,是把額頭磕出血來。頭磕得越響越盡心用力、血流得越多才越安心。
膠皮跺著腳奔出化工部往醫護所跑。帶著醫療箱回來時見徐玉還在搗蒜,額頭上血肉模糊,頻率越來越慢,他人已神智恍惚,終于‘ 當’一下昏厥倒地。
自己的臉面哪有愛人的性命要緊,天下再無比谷子的安危更重要的。曹少不管不顧了,死死擋住醫護所的門,堅決不讓谷子奔赴徐家屯出診,他大喊大叫道︰“楊谷菡,你若死了叫我如何活!”
谷子哭求著,“大哥,你就讓谷子跟著穆姐姐一起去吧,我是醫生,懂得自我保護。”
“膠皮成天泡在細菌病毒窩里,百毒不侵金剛不壞。你呢,就你那微末的醫術,醫不好人只會搭上自己性命。谷子啊,你可知道鼠疫的厲害!大哥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去送死!”
膠皮跺著腳,恨曹少情急之下失心瘋了,這種話怎麼能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你領導家屬的命高貴,趕赴徐家屯的醫護和戰士們的命就低賤不值錢麼,你讓同志們听了怎麼想!
一秒鐘都不能耽擱了,膠皮丟下谷子率隊出發。
徐家屯,3日內又添20座新墳,60多人奄奄待斃。
徐氏宗祠。
180余染病之人集中于宗祠內,祠堂大門洞開,掛有刷著紅色十字的白布門簾。因人數眾多且時有新的病人抬進來,在祠堂兩天井上方撐起油布棚子以作臨時病房。
見過了徐家屯最高領袖、族長徐侃,方才明白混世魔王徐承為何被掃地出門9年而不敢踏進家門半步,也明白了當初老慕容為何對徐承心存忌憚,不敢下殺手。
徐承魔高一尺,自有道高一丈的大人物降得住他。徐侃,徐老爺子拄杖而立,他須發皆白、身形挺拔、骨格方大、肩寬體厚。青袍下圓口黑布鞋,走路風拂柳下盤極穩,手中老藤杖形同國王的權杖,顯示著權威而非用來助步。
他手中撥著念珠走上前來。
老頭比平常人高出一頭,和泰森比肩站著差不多長短。近了看,他臉頰消瘦、手掌寬大肉厚,手背上青筋突暴,見不到丁點老年斑。看得出老人家是武功高手,料想他年輕時一對拳頭不知放翻過多少好漢!老爺子說話聲音極沙啞︰“林司令員但能挽救徐氏眾生,徐氏與梁山永世修好听任調遣。”
有一種氣質叫做英雄氣,有一種體態叫做仙風道骨。族長徐侃真真的英氣逼人,叫人頓生景仰。這種不怒而威的氣質是經過常年仙風傲骨浸潤修煉而成,裝是裝不來的。在這樣的人跟前,你能做的只能是恭順,一如裝滿了現代人優越感的泰森、一如潑皮猴子徐承。
老爺子說話在道上,尊聲‘司令員’顯然認可了徐承的選擇,言語中對徐承的新東家既客氣又信任。泰森須回禮,醞釀好說辭回道︰“數百里水路隔不斷徐家屯的英名,久仰徐氏族人百年行善積德,上天定饋以善報。”
徐承紅著眼楮插話道︰“族長仁義。病源本從施州商販而來,屯里大規模病發後,族長恐將瘟疫傳播別處,即令全村宵禁不與外人接觸。司令員,徐家屯3500人已經死了497個。瘟疫太烈,染上便無藥可救,高燒不退,三日內咳血而亡,極少能熬過的。”
泰森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向徐侃行一個秦漢時期的參禮,他深深一躬,說道︰“老爺子高義!我們來此就為治病救人。徐老爺子,梁山必定盡心竭力助徐家屯渡此無妄之災。”
泰森抱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救下徐家屯的決心。因為徐侃,還因為徐達。泰森很尊敬大明戰神徐達,在對蒙古作戰中打出了漢人的尊嚴和氣勢,可與霍去病比肩的民族英雄。
徐侃環指四面八方道︰“我這里傍山臨水,山貨水產取之不竭。我這里自先祖以來開良田三百余頃,家家余糧戶戶存銀。快活了二百年,可謂無妄之福也。世有無妄之福又有無妄之禍,天道輪回罷了,徐家屯該歷此一劫。”
此話系大膽暗示。泰森听不懂,徐承卻听得明白,偷偷看向徐侃,眼神中滿是莫名驚詫。
仔細檢查了數例病患癥狀,膠皮走出祠堂來到泰森身邊點了下頭︰“沒錯,就是肺鼠疫!”接著柳眉豎起,“帶上你的兵,把村里染病的全部集中到祠堂隔離。帶來的藥品不夠,派人趕快回去,把庫存鏈霉素全部帶過來。”
消毒藥水遠遠不夠用,徐承噴完最後一管,把噴筒狠狠扔在地上,蹲地上痛苦地撓著頭皮。
徐侃撿起噴筒,“孩子,莫隨意撒氣,這物事還有用。”
“祖爺爺,徐承知錯了。我當年給族人蒙羞,現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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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一難長一智,歷經磨難方成人。你投梁山從軍是大出息,你父母泉下有知亦含笑安心,我也安心了。”
“祖爺爺,有一事相告。不瞞你說,梁山將此病叫做鼠疫,染病皆因老鼠蟲蚤叮咬與人畜飛沫傳播。如今消毒藥水用訖,封門擋得住人卻擋不住蟲子。可否,可否放火燒了房子以杜絕傳染源?”
說出焚火燒屯這大逆不道的主意,徐承的心髒‘砰砰’直跳,甚至帶動身體站立不穩。
蠟燭火被穿堂風吹得搖擺不定,膠皮就著忽明忽暗的燭火記錄病例。忽察覺燭火不再擺動,正是徐侃立在身邊舉臂張袖在替她擋風。也不知道老爺子站多久了,膠皮摘下口罩要打招呼。徐侃連忙阻攔,梁山醫生戴的口罩能阻隔飛沫進入口鼻,可保自身平安,如此該敬重膠皮之大義大禮,不顧被傳染的危險摘掉口罩和自己說話。他心中感激,確信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把膠皮請到室外。
“老爺子,咱徐家屯的人硬氣,無人驚慌失措,無人呻吟叫喚,重癥者亦坦然赴死。”
面對白衣使者的贊揚,徐侃慘然笑道︰“瘟疫來襲,村里郎中一家祖孫三口先自身不保悉數死絕。重災之地不宜再留,族中商議擬縱火焚之。徐侃風燭殘年,死不足惜,我徐家屯3000余眾承蒙你女菩薩與梁山恩德得以保全,但求梁山念及徐承徐玉為梁山出力,將徐氏血脈一應如數予以收留。”
這話說得客氣。
膠皮一天一夜沒合過眼,她揉著腫痛的眼楮听徐侃把話說完,別扭著道︰“消毒藥水過度稀釋,那個,摻水摻多了,殺蟲效果不好。燒房子是最有效的方法,只是…”
老爺子听不完全膠皮說的梁山白話,懂了個大概,當下背負雙手滿腔豪氣地大笑,在膠皮看來猶如就義時的灑脫。“女菩薩多慮了。徐氏子孫若死絕了,要他祖宗房舍田產何用!”
老頭兒是在笑著流淚。
願世上多些笑臉,少些眼淚。膠皮的心腸是水做的,她猛地感到陣陣足以讓自己的世界四大皆空的失敗感。八年了,做了八年的夢,一場醒過來什麼都不記得的夢。她忽然沒了力氣,再也打不起精神來。屋子里的病人高燒下大汗淋灕,應該過去配制注射液,給病人打一針鏈霉素。可她不想動彈,絲毫都不想動。
八年來她經歷了很多事,她一直是堅強的、努力的、樂觀的,為梁山每一個小小的改善而欣慰,每一個進步都會燃起她的成就感,每一次的勝利她會歡呼雀躍。可今天她的信念在喪失。
該哭泣仍然在哭泣,該堆的墳丘仍然在堆,該毀滅的村莊仍然在毀滅。無論怎麼努力也改不了天換不了地,自己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她默默注視著梁山軍來來回回堆柴火,拆門板做擔架,組織疏散、維持秩序,忽然間胸中泛起遏制不住的惡心,跌跌撞撞著快步扶住走廊欄桿艱難嘔吐。
“膠皮,膠皮!愣著干什麼,快出來,要點火了。”泰森大喊大叫。
膠皮猛一抬頭,歇斯底里地喊︰“流氓!你們就是流氓,殺人犯!”
泰森愣了,愣了很久。抱起身爛如泥的膠皮走出祠堂。他剛從梁山取來鏈霉素,听說要焚村,一驚之後為一喜,被膠皮痛罵又生一悲。懷里的膠皮眼角帶淚,嘴唇發白,身體在發抖。他憐惜地用臉頰撫摸她的頭發,用家鄉話溫情道︰“阿妹,好好較, 哭。”
膠皮側過臉,咬牙忍住不哭出來,然後振奮起精神掙脫落地,擤掉鼻涕眼淚背身而對。她不要看見泰森,也不要看見這場火。
手腕一抖,罩門翻開的同時祝融噴出青苗火,徐承把引火點燃了交給徐侃。老頭兒顫抖著將柴堆引燃,風助火勢,片刻功夫將徐家祠堂裹于烈焰中。凶猛的火舌沖出門窗舔向牆壁屋檐,人群被火勢逼得不住後退。徐承舉袖子替族長擦拭眼淚,手指偶爾踫著淚水,熱的。
老爺子被熱風侵襲,踉蹌著後退幾步,早有泰森趕上來搶先將徐侃扶住。老爺子火紅的臉龐神色堅定,笑對泰森道︰“古人雲大疫止于鄉野,林司令員可知其中緣由?”
大疫止于野,說的是鄉村地廣人稀,人與人之間較少密切交流,不密接,傳播途徑被切斷。隔離是最有效的防疫措施,根本原因即在于此。老爺子大義凜然,之前為不為禍鄉鄰毅然實行最嚴格的自我隔離,不準任何族人離村逃命。他是以犧牲徐家屯來換取周邊的安全。此大義日月昭昭天地可鑒!這就是我們老祖宗口中的大德和大義。怎不叫人動容,怎不叫人敬仰!
“林司令員,為何不見徐玉。”
“他回山哭告疫情,過于悲切,不省人事,現就醫收治。是我摁住他不讓他過來的。”
“好,好好。他不畏死,是我徐氏子孫。”
舍一屯而全一地,徐家屯則迎來滅頂之災。身為族長,全部的責任由徐侃老爺子一人承擔。他有義務為死去的族人和火海中的祖業殉葬。泰森明白這層意思,當他看見老爺子緩步走向火場時,已是淚流滿面嚎啕大哭。
膠皮被驚呆了,當她反應過來連滾帶爬想去拉住老爺子時卻被泰森死死抱住。泰森哭著喊著道︰“妹子啊,你不懂,你就讓老爺子去吧!”說罷,已是淚如泉涌。
徐承大驚失色,不管不顧掙脫開眾人的抱束決意與祖爺爺一同蹈火自焚。徐老爺子橫臂格擋,將徐承整個人生生打飛出去,“孩子,你投梁山得遇明主,此後當動心忍性勿再頑劣。”話畢,迎著烈火走進神堂,在祖宗牌位前盤腿坐下,眨眼間渾身裹于烈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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