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順著潁水,朝著管仲鎮疾馳而下。
這幾日雖未降雪,但兩岸積雪尚未消融,天地間銀裝素裹,一片潔白。
甦廩不時轉身回望,滿臉擔憂,生怕官府追兵突然殺到。
“廩叔莫怕,”李佑笑著寬慰,“官差們忙著救火呢,哪有閑工夫來追我?”
此事大大超出甦廩的預料,再看向李佑時,眼中已不自覺流露出三分畏懼。
思索片刻,甦廩長嘆一聲︰“佑哥兒,何必如此沖動。大不了再等兩三年,換一任知縣,咱們重新去辦戶帖便是。”
李佑搖頭道︰“若是三年前,我或許就忍了。可如今我已十五歲,怎能再咽下這口氣?”
十五歲……十五歲的時候,我還在跟著大少爺瞎混呢。
甦廩心里暗自嘀咕,問道︰“你還打算回穎上甦家嗎?”
“不回了,”李佑遙望遠方,目光堅定,“天下如此廣闊,總有我容身之處。”
李佑本可以躲回甦家,許多江洋大盜就是被豪族庇護,官府根本不敢上門搜查。
但回去又有什麼意義?
可惜啊,李佑在潁上好不容易結識了不少人,苦心經營三四年的局面,還未來得及進一步拓展,如今卻不得不全部舍棄。
總有一天,我會殺回來的!
李佑走進船艙,拿出紙筆,一口氣寫了好幾封信,遞給甦廩說︰“廩叔,這些信麻煩您轉交給夫人、小姐、少爺,還有我妹妹。甦爽那兒,您幫我帶句話,讓他讀書學藝多用些功。”
“我明白了。”甦廩收好信件,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眼前的李佑,實在太陌生了!
曾經的家奴,一介書生,轉眼間變成豪俠般的人物,在縣衙殺人放火還能全身而退。
這種事只在傳奇故事里才會出現。
李佑低聲問道︰“這幾個船工,都信得過吧?”
甦廩點頭道︰“都是少夫人出錢供養的,跟老太爺那邊沒有瓜葛。”
李佑又說︰“廩叔,到了管仲鎮,您就換條船回去。讓這幾位船工繼續送我一程,我會給他們足夠的銀錢。”
“這沒問題,”甦廩提醒道,“你可得動作快點,稅監在穎上設了關卡,別被海捕文書認出來。”
“哈哈,”李佑頓時笑道,“知縣哪能跟稅監輕易勾結。等官府把海捕文書張貼各處,我早就離開潁上許久了。”
不到半天時間,客船便抵達管仲鎮。
甦廩背著包袱準備上岸,剛走出船艙,就被嚇得臉色慘白,驚恐地叫道︰“這哪來的腦袋?”
李佑趕忙出艙查看,只見管仲鎮碼頭上,赫然豎起一根木桿,桿頭懸掛著孫顯宗、孫振宗兄弟倆的頭顱。
估計是覺得晦氣,這段掛著腦袋的碼頭,沒有一艘船願意停靠。
甦廩立刻下船去打听消息,不多時便跑回來,說道︰“稅監王忠,已經佔據管仲鎮,把府邸設在河東會館。鐵腳會投靠了太監,甦諢做了大當家,李大柱做了二當家,孫氏兄弟被殺以立威,還有個張鐵牛下落不明。”
“這太監手段倒是厲害。”李佑忍不住感嘆。
稅監王忠坐鎮管仲鎮,在穎上設卡控制西邊航道,在其他幾個關鍵鎮子也分別設卡,掌控了潁上縣主要的商業航道。
整個潁上縣的商業路線,都被這太監牢牢把控!
一年前,王忠剛到潁上上任時,身邊不過幾個隨從。
繼續折騰吧,再這麼胡搞幾年,搞得潁上天怒人怨,李佑就可以回來尋找機會起事了。
甦廩另外雇了條船回縣城,李佑給幾個船工一貫銅錢,讓他們就在船上等候,餓了便讓附近酒樓送飯菜過來。
“佑哥兒,咱們的船就停在這兒?要不換個地方?”船工指著桿上的腦袋問道。
李佑笑道︰“無妨,這里挺寬敞的。”
說完,李佑便提著長槍前往清風山,離開前他要去和張守義當面談一談。
距離過年沒幾天了,可今年卻毫無年味。
潁上的士紳、外地客商,都被稅監搜刮剝削,他們便把損失轉嫁給工人和農民。
鐵腳會徹底淪為打手團伙,碼頭苦力遭到壓榨,工資平均降低了三成,再也沒有社團為他們出頭。
佃戶們則為明年憂心忡忡,地主紛紛要求提前交租,至少也要先交一部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佃戶們最怕被奪佃!
唐末的租佃制度並不完善,地主隨時有權毀約奪佃。
家家戶戶都愁苦不堪,唉聲嘆氣。
李佑來到清風私塾,由于臨近年關,學童們都陸續回家了,張守義正在獨自看書。
“先生,我來了。”李佑推門而入。
“坐吧。”張守義放下書本。
李佑把長槍靠在一旁,笑著坐下說︰“師爺劉燦,收了銀子卻不給我戶帖,還串通縣尉要抓我入獄。”
張守義驚訝地問道︰“怎會突然出這樣的大事?”
李佑也不客氣,端起老師的茶水就喝,潤了潤嗓子說道︰“我氣不過,便殺了師爺,殺了縣尉,還殺了幾個衙役,最後一把火燒了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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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守義以為自己听錯了,湊近仔細打量李佑,隨後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張守義才恢復平靜,問道︰“你要離開潁上?”
“對。”李佑點頭。
“要去哪里?”張守義又問。
李佑笑著說︰“听說壽春那地方有些情況,我想去看看他們是如何抗爭的。”
平日里閱讀邸報,只能知曉朝廷大事。
但在酒樓里,卻能打听到江湖消息。
這些日子,李佑廣交三教九流,得知了不少關于壽春的事。
最初是淮南某地爆發農民起義,當地官兵前往鎮壓,壽春的農民趁機響應。
淮南的民亂平息後,官兵又轉頭前往壽春。壽春的農民軍抵擋不住,被迫逃進山中,卻在山里繼續掀起抗爭運動。
幾年下來,壽春及周邊地區的反抗力量逐漸連成一片。
官兵根本無力徹底鎮壓,來的人少了打不過,來的人多了,起義軍就躲進深山,根本清剿不干淨。
而壽春的情況更為特殊,此地的農民軍自稱“義兵”。
一共有三位義兵首領,他們的做法並非十分激進,沒有直接打土豪分田地。而是迫使地主交出三成土地,分給參與起義的農民,還讓地主給予佃戶永佃權,世世代代不得奪佃改佃。
這些義兵沖進壽春縣城,逼著知縣在土地過戶文書上蓋章。
一次性蓋了好幾萬份,可憐的知縣、師爺和文吏,沒日沒夜地輪番工作,做夢都夢到自己手拿印章,吃飯時都不自覺地把筷子往桌上戳。
隨後,三大首領退出縣城,各據一方,相互支援。
壽春官府不敢出城征收賦稅。
壽春地主也不敢逼迫農民交租。
于是,壽春縣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平衡局面。
當地的將領和壽春知縣聯手上報,稱已平息民亂,竟然還受到了朝廷嘉獎。就算收不齊規定的賦稅,也能推說農民軍破壞嚴重,知縣平白撿了個平亂之功。
壽春的士紳地主們,見農民軍並不濫殺無辜,雖然丟失三成土地心疼不已,但也只能無奈接受。
他們真不敢再請官兵鎮壓,正所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在壽春地主眼中,朝廷派來平亂的官兵,比農民軍還可怕!
李佑在酒樓听到這些傳聞,只覺得唐末的許多事簡直荒誕不經。
地主和農民軍,居然一起防備朝廷官兵,這算什麼事兒?
張守義說道︰“壽春既有三大義兵首領,又與官府、將領、地主達成某種默契,恐怕沒人願意再生事端。你就算去了壽春,也未必能有所收獲。難道你一去,三大首領就會歸附于你?”
李佑解釋道︰“學生只是想去壽春了解一下情況,順便結識那三位首領。我真正的目標在陳州、太康兩縣。甦家四少爺,如今在某處任巡檢,我可先去投靠他。若在此處起事,退可躲進深山,進可南下取陳州,與壽春及周邊的反抗力量連成一片。”
張守義突然站起身來︰“我跟你一起去!”
“天寒地凍,先生不宜長途跋涉。”李佑連忙勸阻。
張守義笑著說︰“跟塞北比起來,河南的冬天算得了什麼。別看為師一把年紀,滿頭白發只是假象,我還沒到五十歲呢。”
李佑知道老師性格固執,也不多勸,只問道︰“先生可想清楚了?”
“還想什麼?”張守義吐出一口濁氣,“在清風山窩了好幾年,早就想換個地方了,這里實在憋悶得慌!什麼時候走?”
“今晚。”李佑說道。
張守義立刻坐下寫信,一封寫給山長甦元祿,一封寫給好友,一封寫給學生林淵。
將三封信交給相熟的塾師,張守義帶上銀錢,即刻出發,還取出一柄鐵劍掛在腰間。
李佑攙扶著老師,踏著未化的積雪,在凜冽的寒風中朝管仲鎮走去。
抵達時已是傍晚,師徒二人也不著急,先去酒樓飽餐一頓。
吃飯時,李佑叫來繪彩︰“繪彩兄弟,我要出趟遠門。等甦如鶴來了,你把我屋里的書稿交給他,《李氏旬刊》是否再印由他決定,提價之後第四期應該能盈利了。”
“哥哥要去哪兒?”繪彩問道。
李佑笑著隨口胡謅︰“受少夫人所托,去她洛陽娘家辦事。”
繪彩恭喜道︰“哥哥愈發受夫人看重了。”
閑聊一陣,吃飽喝足。
李佑攙扶著張守義,摸黑前往碼頭登船,卻見一個黑影正在攀爬木桿。
兩人只當沒看見,繼續朝河邊走去。
師徒倆很快進了船艙,一個船工立即上岸,解開拴在岸邊的繩索。
黑影嘗試了好幾次,終于爬到桿頭,抽出斧子砍斷繩索,取下孫氏兄弟的頭顱。
船工剛解完繩索,黑影便拎著腦袋跑來,手持斧頭低聲威脅︰“開船送我去汝陰,不然宰了你!”
這並非巧合,掛腦袋的木桿附近,只停了這一條船。
“好……好好漢饒命!”船工嚇得渾身發軟。
“快點,快點!”黑影連連催促,船工不敢不從,一前一後上了船。
這人莽莽撞撞地沖進船艙,提著斧子低吼︰“都老實點,老子只是搭船,別逼我……咦,小相公也在?”
李佑笑道︰“鐵牛兄弟,外面天寒地凍,快坐下烤火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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