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沒有停歇的意思。細密、連綿，織成一張柔軟的灰網，溫柔地罩住了整個水原東城。青灰色的老城牆沉默地伏在遠處，輪廓在雨幕中顯得模糊而溫順。街道兩旁，店鋪的霓虹招牌在潮濕的空氣里暈開一片片迷蒙的光團，紅的、綠的、黃的，流淌在水光淋灕的柏油路面上，像是打翻的顏料盤。
劉明浩撐著一把寬大的黑傘，傘骨結實，隔絕了頭頂那片喧囂的雨聲，只留下雨水敲打傘布的沉悶微響，一下下，如同背景里規律的心跳。傘下，是另一個微小的、帶著體溫和呼吸的世界。柳智敏走在他右側，距離近得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清冽的柑橘香，混著雨水帶來的濕潤泥土氣息。
“前面……快到了。”劉知 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揉碎，她微微側仰起臉看他，下頜到脖頸拉出一道流暢優美的線條。
劉明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方，那條熟悉的老舊石板路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幽暗濕潤的光澤，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石板路的盡頭，就是柳家那棟爬了些許藤蔓的、透著溫暖燈光的二層小樓。清晰可見。他默默在心里估算著距離——大約，還剩最後一百米。
這最後一百米，像是一道無形的閘門。一旦跨過去，回到那個充滿長輩關懷的、安全卻也意味著暫時分離的屋檐下，某種在雨中醞釀了一路的、難以言喻的沖動，或許又將重新被壓下，深埋心底。
他下意識地，再次輕輕調整了手腕的角度。傘面微不可察地一傾，更多的保護罩向劉知 。幾絲冰涼的雨點再次趁機突破防線，精準地落在他刻意挽起的右臂袖口上方，那片裸露的皮膚上。涼意激得他指尖微微一蜷。
劉知 似乎察覺到了這細微的庇護動作，腳步不易察覺地放得更緩。她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落向腳前被雨水填滿的石板縫隙，那些小小的水窪倒映著灰蒙蒙的天光和傘下兩人模糊靠攏的影子。
時間仿佛被雨水泡漲了，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步踏在濕滑的石板上，都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在兩人之間沉默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劉明浩的視線落在柳智敏的側臉上。雨水帶來的濕氣讓她鬢邊幾縷深色的發絲柔順地貼在白皙的頸側，鼻尖小巧，透著一絲被涼意浸潤的微紅。一滴圓潤的雨珠，不知是傘沿滑落的，還是飄進來的，正懸在她低垂的長長睫毛尖上，欲墜未墜，像一顆微型的、脆弱的水晶。
昨晚的畫面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夜深人靜，他在劉家特意為他準備的客房里，睡意朦朧間，隔著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听到廚房方向傳來壓低卻難掩熱切的交談聲。是劉母溫和帶笑的嗓音“……明浩這孩子，真不錯，穩重，心又細。你看他看我們知 的眼神……”接著是劉父沉穩的回應，帶著一種男人間心照不宣的了然“嗯，是個靠得住的小伙子。希望他能常來……”
“常來”兩個字，帶著長輩樸實的認可和某種微妙的期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胸腔里激起一圈圈無聲的漣漪，直到此刻，仍在不斷擴散。
一股混雜著勇氣和忐忑的熱流猛地沖上喉嚨口，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灼熱感。他喉結用力地上下滾動了一下，試圖壓下那陣突如其來的緊張，喉間卻干澀得發緊。
“知 。”他終于開口，聲音比預想的要低沉沙啞一些，像被雨水浸潤過。這聲呼喚在雨傘下的小小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破開沉寂的試探。
劉知 聞聲立刻轉過頭，眼神里帶著詢問，清澈的目光直直望進他眼底。
劉明浩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的清涼空氣，試圖穩定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他微微垂下眼瞼，視線落在兩人幾乎同步移動的鞋尖上，又緩緩抬起，重新對上她的目光，那目光深處，有種被雨水洗過的坦誠。
“昨晚，”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用力擠出來的，“我……好像不小心听到了。”他努力讓語氣听起來平穩自然，“伯父伯母在廚房里說話。”
劉知 的呼吸似乎凝滯了一瞬，那雙漂亮的眼楮微微睜大，透露出瞬間的訝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她下意識地想追問听到了什麼，嘴唇微張，卻又沒發出聲音。
劉明浩沒有讓她等待太久，他清晰地復述，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他們說……希望我能常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握傘的右手拇指，無意識地、用力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金屬傘柄，指腹傳來細微的冰涼觸感。
傘骨，毫無預兆地輕輕顫抖了一下。
劉知 的身體似乎也跟著那輕微的顫抖晃動了一瞬。她猛地抬起左手，不是去扶傘，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縴長白皙的指尖一下子掐進了劉明浩挽起的左臂袖口那柔軟的棉布褶皺里。
力道不小，隔著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涼和那份突然傳遞過來的、無聲的緊張。她的手指微微蜷著，像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又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情緒瞬間攫住。
劉明浩的心跳如密集的鼓點，重重敲擊著胸腔。她的反應，那指尖嵌入他袖口的力道，像是一道無聲的鼓勵，又像是一種更深的悸動。傘外，雨聲仿佛驟然間變得更大了些，嘩嘩地沖刷著整個世界，而傘下，空氣卻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他微微側過身，更完全地面對她。這個動作讓傘面不可避免地再次向她傾斜，更多的雨水立刻打濕了他右側的肩膀和手臂，襯衫布料迅速暈開更大一片深色，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涼意直透心扉。但他毫不在意。
劉知 被他這個突然的轉身和近距離的凝視定在原地。她被迫仰起頭，那雙總是明亮靈動的眼楮此刻睜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清晰地映出他此刻認真到近乎嚴肅的面容。
雨水的氣息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縈繞在鼻端。他看見自己清晰的倒影落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也看見一滴晶瑩的雨珠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從她微顫的睫毛尖端倏然滾落，順著光滑的臉頰滑下一道微亮的水痕，最終消失在唇角。
這一幕，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美麗，徹底擊潰了他心中最後一絲猶豫的堤防。所有精心準備的、屬于偶像華麗舞台上的台詞，所有反復斟酌過的、體面含蓄的表達方式，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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