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人民藝術家。維也納金色大廳,啊不,天禾金色大廳到了。”
    李凡熄了火,他手搭在方向盤上,沖後座抬了抬下巴。
    “燈光就位,觀眾就位。開始你們的表演。”
    車窗外,人聲鼎沸。
    幾百號農民兄弟把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退錢!”
    “騙子!”
    各種方言匯集成的聲浪,能把房頂掀了。
    車窗內,鴉雀無聲。
    三個在車上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踫瓷界三巨頭”,集體啞火了。
    朱芳手里那本《罵街寶典》,被她捏得變了形。
    她嘴唇哆嗦著,像一台卡帶的復讀機。
    “天殺的……天殺的……”
    她發現,在車里練習的s級罵街詞匯,全忘光了。
    腦子里只剩下“完蛋了”三個字在循環播放。
    這陣仗,比村里唱大戲熱鬧一百倍。
    她那點音量,扔進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徐勤奮盯著外面的水泥地。
    那地面,在太陽底下反著光。
    硬。
    太硬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老腰。
    這要是躺下去,別說訛錢了,腰間盤第一個表示抗議。
    “這地……比咱家石頭碾子還硬。”
    徐勤奮腿肚子開始轉筋。
    他環顧四周烏泱泱的人群,發現一個致命問題。
    “人太多了。沒地方下腳。”
    “我躺哪兒?萬一沒躺好,被他們踩幾腳,難不成真殘廢了?”
    戰略性躺平計劃,遭遇了嚴重的場地限制。
    汪舟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鏡。
    他臉色發白。
    “咳咳。”
    他干咳一聲。
    “數據出現偏差。”
    “我的模型里,遺漏了一個關鍵變量。”
    李凡回頭︰
    “什麼變量?”
    汪舟一本正經地回答︰
    “‘臨場緊張指數’。”
    “簡單說,我們慫了。”
    李凡嘆了口氣。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開演了還忘詞的隊友。
    “得。”
    李凡解開安全帶。
    “b計劃。我先去給你們開個場。”
    “開什麼場!我們是來要錢的,又不是來唱二人轉的!”
    朱芳找回了一點生音。
    她覺得面子掛不住了。
    “老頭子!你下去!”
    朱芳一腳踹在徐勤奮的後腰上。
    “按計劃行事!去!躺下!”
    徐勤奮被這一腳踹得,半個身子探出了車門。
    他硬著頭皮,整理了一下衣領。
    他決定放棄“躺平”,先走“文戲”。
    公司門口,除了憤怒的討債農民,還排著另一條長隊。
    那條隊伍的人,臉上表情很復雜。
    他們是來領公司“福利”的。
    天禾公司為了分化農民,搞了個活動︰憑合同,領雞蛋。
    一手交合同,一手領兩斤雞蛋。
    徐勤奮繞開那群領雞蛋的,沖到最前面。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這輩子最大的聲音吼了一嗓子︰
    “我們不領雞蛋!”
    “叫你們經理出來!我們要說理!”
    這一嗓子,效果拔群。
    周圍的叫罵聲小了一些。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老頭身上。
    “吱呀”一聲。
    公司的玻璃門開了。
    一個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
    這人穿著一身皺巴巴的廉價西服。
    西服的尺碼明顯小了一號,緊緊箍在他發福的肚皮上。
    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發梳得油光 亮,像剛從豬油缸里撈出來。
    眼鏡男上下打量徐勤奮。
    眼神里全是嫌棄。
    就像城里人看鄉下來的土狗。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像趕蒼蠅。
    “說理?說理後面排隊去。”
    他指了指領雞蛋的隊伍。
    “別耽誤大家領福利。想插隊啊?老東西,不懂規矩。”
    這話太刺耳。
    朱芳的火氣,“蹭”一下就上來了。
    她忘記了緊張,忘記了忘詞。
    她一個箭步沖上去,站到徐勤奮身邊。
    “誰要你那幾個破雞蛋!”
    朱芳叉著腰,開啟了戰斗模式。
    “我們是來算賬的!”
    “你們的種子,我們去年買了,壓根就沒種!”
    “憑什麼要我們交一萬四千斤麥子?”
    朱芳越說越氣,聲音越來越高。
    “還說賠你們一千萬?!”
    “你們這不是做生意!你們這是明搶!”
    一千萬。
    這個數字一出口,周圍安靜了。
    排隊領雞蛋的農民,討債的農民,都停下了動作。
    一千萬?
    對于土里刨食的農民來說,這是個天文數字。
    眼鏡男听到這話,笑了。
    他沒生氣,反而很高興。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殺雞儆猴。
    他拍了拍手里的文件夾。
    “老太婆,嚷嚷什麼?”
    “白紙黑字,簽的合同。”
    “你想賴賬?”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朱芳。
    “一千萬,很多嗎?”
    “按照合同條款,我們算得清清楚楚。”
    他用文件夾點了點朱芳的肩膀。
    “窮瘋了吧你?”
    “一千萬,你把你家祖墳刨了,把你家祖宗的骨頭渣子賣了,都湊不齊!”
    這話,太毒了。
    周圍排隊的人群里,發出一陣哄笑。
    他們不是在笑朱芳,他們是在用笑聲掩飾自己的恐懼和不安。
    徐勤奮氣得全身發抖。
    他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輩子沒被人這麼侮辱過。
    “你……你欺人太甚!”
    血氣上涌。
    徐勤奮想起了他們的原定計劃。
    文斗不行,那就武斗!
    踫瓷!
    他一咬牙,彎下膝蓋。
    他準備啟動“戰略性躺倒”。
    按照他在車里教李凡的,側身,蜷縮,護住要害。
    動作做了一半。
    他彎著腰,弓著背。
    姿勢像個準備起跑,但又忘了槍聲的運動員。
    他僵住了。
    幾十雙眼楮,直勾勾地盯著他。
    看熱鬧的,嘲笑的,同情的。
    他這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靠力氣吃飯。
    他可以窮,可以苦。
    但他要臉。
    在這麼多人面前,像個無賴一樣躺在地上打滾?
    他做不到。
    他的膝蓋,離地面還有十公分。
    但這十公分,比山還重。
    眼鏡男看著徐勤奮的滑稽姿勢。
    “喲?干嘛呢?”
    “想給我磕一個?”
    “磕頭也沒用。合同就是合同。”
    李凡在後面看不下去了。
    這哪是踫瓷。
    這是給對方送人頭。
    他走上前,一只手按在徐勤奮的肩膀上。
    他把老爺子僵硬的身體扶直了。
    “大爺。”
    李凡沖徐勤奮搖搖頭。
    “您今天這狀態,不適合高難度動作。”
    “踫瓷是個細致活。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今天風太大,容易閃了腰。”
    徐勤奮感激地看了李凡一眼,退到了一邊。
    李凡轉身,面向那個眼鏡男。
    他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
    “你好。”
    李凡伸出手,準備握個手。
    眼鏡男後退半步,一臉戒備。
    “你誰啊?”
    李凡收回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自我介紹一下。”
    “我是他們請來的討債專家。兼職法律顧問。”
    他指了指後面跟上來的汪舟。
    汪舟拄著拐杖,努力站得筆直,試圖恢復一點“金融精英”的氣場。
    “順便,給這位金融才俊當個保鏢。”
    “保鏢?討債?”
    眼鏡男看李凡這副年輕面孔,還有汪舟那個瘸腿樣。
    他笑出了聲。
    “就你們?一個毛頭小子,一個瘸子,兩個老不死的。”
    “這組合,是馬戲團出來的?”
    李凡沒生氣。
    他依舊笑著。
    但這笑容,讓眼鏡男很不舒服。
    “我們不打算在大門口解決問題。”
    李凡指了指那些排隊領雞蛋的人。
    “你看,影響多不好。耽誤你們公司發福利。”
    “做生意嘛,和氣生財。”
    李凡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身高比眼鏡男高出半個頭。
    他低頭看著眼鏡男,語氣很溫和。
    “帶我們去見能拍板的人。”
    “咱們換個地方。找個有空調的屋子。”
    “安安靜靜地,談談這一千萬的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