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山,在漢國最西南的一隅,是地圖上連名字都找不到的角落。
山路蜿蜒陡峭,雜草瘋長,哪怕是最挑腳力的馬,也不敢輕易踏入。村落隱在深山之後,晨霧一罩就是大半日,日落後便連星光都照不進來。
在這片貧瘠而閉塞的土地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著最古老、最平凡的農耕生活。
十幾戶人家依山而建,男耕女織,雞犬相聞。村口那棵老槐樹據說已有兩百多年年頭,根須盤錯如蛇,干裂如壑,見證了多少人來人往,生老病死。
這里從未誕生過武者。
這樣的地方,原本不會有任何驚鴻之景。
可就在這天清晨,一道讓人一生難忘的身影,踏入了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
晨霧尚未散盡,泥路兩側的野草掛著露水,幾名赤腳小童正在村頭玩泥巴。忽然,一個小女孩“呀”的一聲,扔下手里的野花,指著遠處驚呼︰
“快看!仙女下凡啦!”
眾童循聲望去,皆呆住。
山路盡頭,一女子牽馬而來,身形修長,容貌清絕。一襲素色長衫沾著露氣,卻無半分塵污,腰間佩劍微光流轉,眉眼冰冷而堅定。
她的身旁,跟著一位少年。
那少年面色呆滯,眼神空洞,衣衫整潔,腳步略顯踉蹌,卻始終緊緊跟著她,像個木偶人。
“那不是……那不是陸家哥兒陸凡嗎?!”一個曬谷的老漢揉了揉眼,驚得連手里的斗笠都掉了。
“陸凡?那不是三年前被玄武門選去當弟子的娃?他不是發了大運了嗎?怎麼……”
人群沸騰起來。
有人認出了陸凡,也有人認不出他了。畢竟三年過去,那孩子長高了不少,模樣也瘦了幾分,只是那雙曾經聰明伶俐的眼,如今卻空空如洗。
“我去告訴他爹娘!”一個麻臉漢子扛起鋤頭便跑向村里。
而林月嬋卻在村口停了下來。
她站在老槐樹下,看著眼前這個藏在深山的村落,目光微動,低聲道︰
“陸凡……我們,到了。”
身旁的少年沒有回應,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螞蟻爬行,口中低低應了聲︰
“嗯。”
“……”
“快了快了,再快點——是小凡,真的是咱家小凡!”
一名婦人拎著圍裙,奔過石橋,頭發蓬亂,眼眶泛紅。
她身後是一名中年漢子,皮膚黝黑,肩膀厚實,一路快步緊跟,他的腳似乎有舊疾,走起來略微顛簸。
他此時卻連話都不敢多說,眼中滿是激動。
林月嬋回身望去,只見一男一女風塵僕僕奔來,那婦人一眼就撲到陸凡身邊,握住他的手︰
“小凡,你回來了——你怎麼瘦成這樣了?是不是宗門里太辛苦了?我給你炖雞湯去!”
陸凡被她拉著,臉上神色茫然,嘴唇動了動,只低低應了句︰“……娘。”
這一聲“娘”,讓婦人淚水奪眶而出。
“傻孩子……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啊。”
那漢子也走上前,拍了拍陸凡肩膀,臉上憨笑難掩,聲音卻比往常低了許多︰“回來好,回來好……你娘盼了你三年,今早還說要是你能回來,做夢都笑醒了。”
話沒說完,一道稚嫩的聲音從身後炸響︰
“大哥回來了?!”
緊接著兩個瘦瘦小小的身影飛奔出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約莫十三四歲,鞋子都沒穿整齊。
“哥!你真的是哥嗎?你現在是不是能飛檐走壁了?”小弟一把撲到陸凡身上,眼楮里全是光。
“仙女姐姐好漂亮,你是我哥媳婦嗎?你們在山上成親了嗎?”小妹緊緊牽著林月嬋衣角,眼里充滿了天真的好奇。
林月嬋一怔,輕輕牽起嘴角,卻沒有解釋。
陸凡只是站著,木然看著兩個弟妹,低聲重復了一句︰
“……嗯。”
“小凡怎麼今天話少了許多?”那婦人這才覺出幾分異樣,“你這是……是不是宗門管得太嚴了?還是在外頭摔著了?”
林月嬋上前一步,微微一禮,柔聲開口︰“伯母,陸凡前些日子在密地中受了點傷,記性不太好,說話也有些遲緩,但氣息平穩,身體無礙。”
“唉,那就好那就好……”婦人一連嘆氣,轉而拍了拍自己大腿,“回來了就別折騰了!我現在就去給你們做飯,雞已經殺好了,還有老黃那邊送來的米酒,小凡啊,這次回來你可要好好歇歇——”
“還有我們新買的書啊,哥,你寄來的十兩銀子,爹娘都給我們報了私塾!”小妹雀躍地拍手,“不過我不喜歡背書,我還是想跟你去玄武門練武——你帶我去好不好?”
“練武我也要!”小弟叫得更大聲,“我要學你那種,一拳把人打飛十丈遠的功夫!”
陸凡看著他們,嘴角微動,眼神卻依舊渙散,只低聲答了一句︰
“……嗯。”
但對他們來說,這已是哥哥許久未回家後的最大回應了。
“成了成了,小凡都答應你們了。”婦人笑得合不攏嘴,轉身提起柴鍋,“仙女姑娘也快進屋,我這就去多下點面,晚上包餃子——全村都要來喝喜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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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酒?”
林月嬋微怔。
“可不就是?”陸母咧嘴一笑,眼中閃著憧憬,“我們兒子回來還帶了媳婦,這大喜事兒,不請全村來慶一慶哪成?!”
林月嬋張了張嘴,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默默扶著陸凡,走進了這溫熱的小屋之中。
天色漸晚,大牛山的夜風帶著山林的清甜,掠過青瓦白牆,一戶戶柴門紛紛亮起了燈火。
陸家門前已擺起了長桌,鍋灶邊白煙裊裊,米酒飄香,滿村的鄉親們早就听說了陸凡帶著“仙女媳婦”回來了,一個個提著酒壇和腌菜趕來,院子里不一會兒就擠得滿滿當當。
“陸老哥,恭喜恭喜,咱大牛山出了個內門弟子,今後誰還敢看咱村不起!”
“嘖嘖嘖,這姑娘真是俊,跟畫里走出來似的……這就是陸凡那娃娶的媳婦?”
“听說是還是武林高手,可以飛檐走壁,摘葉飛花勒。”
眾人圍著陸凡與林月嬋七嘴八舌地熱情寒暄。
陸凡坐在主位,卻只是安安靜靜地低頭扒飯,偶爾被人拍肩也只是“嗯”一聲,不笑,不語,甚至連筷子拿得都有些不自然。
“他咋了?像是……腦子壞了似的?”有人低聲嘀咕一句。
“不像啊,你看他穿得那叫一個體面,氣質也不俗。”
“傻人有傻福,听說前月才寄了十兩銀子回來,你家孩子能比得了?”
“呃……倒也不能。”
笑聲再次響起。
林月嬋靜靜坐在陸凡身側,听著這些聲音,未曾出言辯解,只偶爾低頭為他夾菜,動作溫柔而沉靜。
村里的小孩子則圍在她腳邊嘰嘰喳喳,喊她“仙女姐姐”。
一位耄耋老者蹣跚而來,手里捧著一小壇自釀的桂花酒,站在桌前,看著陸凡,眯了眯眼,突然長嘆一聲︰“這孩子……眼神不對勁啊。”
林月嬋抬起頭,眉心輕蹙。
那老者是村中德高望重的長者,號稱“見過大世面”,年輕時還出過山闖蕩幾年,精明得很。
“陸凡小時候,最是機靈不過。我上次看他,眼里有光……現在這模樣,倒像是那種……魂被風吹走了的。”
一句話,讓熱鬧的院子驟然靜了幾分。
“吹、吹啥魂啊……陸凡這不是挺好的嗎?”
“對啊,這酒喝多了,咋就胡咧咧了起來。”
人群一陣訕笑,話題迅速轉移,院中又熱鬧起來。
可林月嬋卻知道,那位老者說得沒錯。
陸凡……真的變了。
這一夜,她一直陪著陸凡坐在院中。
直到深夜人散,飯後余煙未散盡,院子只剩下他們二人。
少年正痴痴地看著一只螢火蟲,指尖輕輕伸出,像個孩子一樣想去捉。
林月嬋看著他,忽然問︰“陸凡,你知道今天是你回家嗎?”
陸凡偏頭,看著她,眼中一片茫然,許久才“嗯”了一聲。
“那你還記得……每天要來竹屋為我壓制寒毒嗎?”
“嗯。”
“你還記得我嗎?”
“嗯。”
她看著他,眼中微微泛紅,卻只是低聲道︰“……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沒關系。”
“我會陪你慢慢記起……”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燈火微黃。
陸家堂屋里,一盞油燈安靜地亮著,照得房梁上的草灰輕輕顫動。
林月嬋坐在矮凳上,雙手端著茶盞,目光落在門檻外,似在出神。
“姑娘。”陸母擦著手走了進來,在她對面坐下,語氣溫和卻帶著幾分探詢,“我家這傻娃子……他這是怎麼了?”
林月嬋一怔,轉頭看去,陸母臉上的慈愛沒有褪去,但眼角的細紋比白日里深了許多。
“你說……他變得有點怪,娘不是沒看出來。”
“以前他信里頭總說話利索著呢,回家第一天,喊我一聲‘娘’,眼神都不帶飄的。可這兩天,我叫他幾句,他就只會‘嗯’‘哦’……啥都不說。”
“你是不是知道啥?”
林月嬋沉默了許久。
良久,才低聲道︰“他在山里……受了點傷,腦子出了點問題。現在……神智還沒恢復。”
陸母手一抖,茶盞輕輕一響,潑了些熱茶出來。
“你是說……我家陸凡,傻了?”
林月嬋低下頭,嗓音沙啞︰“只是暫時的。”
陸母沒說話,只是抬手抹了把眼角。她這一生風霜勞作,早已練出了一副沉穩心腸,此時也只是紅了眼眶,沒哭。
“他爹一直說,這孩子最懂事。小時候偷跑去鎮上給弟妹賣字換紙筆,那時候才幾歲……誰能想到啊……”
“這回他寄回十兩銀子,我跟他爹高興得一夜沒睡。想著這娃終于熬出頭,想著是不是門里看重他了,想著……是不是他真帶回來了個媳婦……”
說著說著,她聲音忽然哽住了,沒再繼續。
林月嬋望著這位農婦,那張寫滿風霜的臉上沒有責問,沒有怨恨,只有母親壓在心頭的那點心疼。
她輕輕起身,走到陸母身旁,蹲下為她重新斟滿茶。
“他還活著。”林月嬋輕聲說,“比起山里那些不見天日的尸體,他還能走路,還能吃飯,還能叫一聲‘娘’……已經是幸運了。”
陸母手指顫了顫,終于點頭。
“姑娘。”她吸了口鼻子,“他傻了也好,他癲了也罷……我這做娘的,就只想他好好活著。”
“你願意留下來照看他,咱一家都感激你。”
林月嬋抿唇輕應︰“嗯。”
“你放心,只要我在,他就不會出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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