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解成的布鞋在青石板路上磕出急促的聲響,他一路從于麗住的小院里竄出來,
後腰撞在門框上的鈍痛還沒消,可那股子火燒火燎的勁兒早蓋過了身上的疼。
他剛掀起他家屋門的門簾,就瞧見十一歲的閆解娣攥著衣角,縮在炕沿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
“爸,我…… 我實在干不了啊,我還得上學寫作業不是……”
閆埠貴正對著炕沿邊的小丫頭拍桌子,唾沫星子濺到糊著報紙的牆面上︰“哭什麼哭!
丫頭片子就是矯情!你二哥進軋鋼廠的事,全指望你一大爺呢!”
他把手里的布袋子往桌上一墩,里面的鐵絲發出嘩啦聲響,
“讓你去給一大爺家掃掃屋里的衛生、縫補漿洗些衣裳被褥,能累死?
這點活兒都干不了,我養你這麼大有啥用?將來還咋指望你給家里搭把手?”
站在一旁的楊瑞華扶著胸口咳了兩聲,枯瘦的手指捏了捏手里攥著的藍布帕子︰
“解娣,听你爸的,家里難…… 咳咳…… 你二哥有了正經差事,全家都能緩口氣兒不是……”
話沒說完又咳起來,她用帕子捂在嘴上直哆嗦,瞥見進來的閆解成,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添了幾分審視。
閆解娣哭得更凶了,抽抽搭搭地抹著眼淚︰“媽,咱家的活計我都干不過來,
哪兒還能干得了那麼老些活呀?再說了,我還得寫作業呢不是?”
“爸!”
閆解成像是沒看見抹眼淚的妹妹,一股腦沖進來張口就說,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我想好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分開過!”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閆埠貴轉頭瞪向閆解成,把火氣全撒在他身上,鏡片後的小眼楮眯成條縫,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你又發什麼瘋?剛從哪兒野回來就說胡話?當這是菜市場呢,想分就分?”
“我沒說胡話!”
閆解成跺了跺腳,布鞋在地上踩出了響動,帶起些微塵土,
“每月八塊錢的住宿費帶伙食費,您當是大風刮來的?
我在建築隊扛一天水泥才掙八毛,遇著陰雨天歇工,連窩窩頭都得省著吃!
上個月為了湊齊您的食宿費,我跟工友借了兩塊,到現在還沒還清呢!”
他胸口劇烈起伏著,手指使勁挫著褲腿縫,布料都起了毛邊,
“這些年我交的錢,夠給咱家買輛新自行車了吧?可咱家伙食呢?從三年困難時期到現在,
頓頓棒子面稀粥能照見人影兒,窩窩頭也是越做越小,菜不是水煮山藥蛋子就是白焯白菜幫子,
油星子都得數著放!過年過節都吃不上頓好的,您就說,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閆埠貴被戳到痛處,臉漲得通紅,像憋了口氣的皮球,抓起算盤在桌上 “啪” 地一拍︰
“誰給你的膽子敢跟我這麼說話?你當我願意頓頓吃棒子面?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要不是我算計著過,你們兄妹幾個能扛過前幾年去?你自個兒沒本事找個正經工作,掙得少能賴誰?”
“那您明知道我掙得少,為啥還一個勁兒往上漲費用呢?”
閆解成梗著脖子往前湊了半步,唾沫星子都快濺到他爸臉上,
“您給房管所每月只交兩塊錢!為啥收我跟老二的錢要翻倍?哦!合著我累死累活交著錢,
連頓飽飯都吃不上,這日子我受夠了,我要搬出去自己過!”
楊瑞華捂著胸口又咳起來,咳得直打晃,好不容易順過氣,她看看閆解成,又瞅瞅閆埠貴,
深吸了一口氣呵斥道︰“解成,你是咋跟你爸說話呢?我跟你爸把你拉扯到這麼大容易嗎?
讓你給家里多做點貢獻怎麼了?你是抽的哪門子風,咋能張嘴就說要分開過呢?
你就不怕街坊鄰居戳你脊梁骨說不孝?”
閆埠貴臉色鐵青,手指著門口,聲音都變了調︰
“你想搬出去?你有地兒去嗎?我告兒你,沒我點頭,你踏出這個門試試!”
“這不用您管!”
閆解成梗著脖子,下巴抬得老高,“我自個兒的事自己會想辦法!反正這家里我是待不下去了,
必須分!您要是不同意,我就…… 我就去街道找主任評理去!讓大家伙兒都看看您是怎麼當爹的!”
這時門簾子 “嘩啦” 一動,閆解放走了進來,他斜眼瞥了大哥一眼,徑直走到牆邊靠牆站定,
雙手揣在褲兜里,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
隨即門口處又探進來一個小腦袋,是吸溜著鼻涕的閆解曠,
他扒著門框邊,怯生生望著屋里這場鬧劇,大氣都不敢出。
閆埠貴氣得渾身發抖,抓起桌上的算盤就想扔,又硬生生按捺住,
算盤珠子被他撥得 “ 里啪啦” 響成一片,像是在宣泄怒火︰
“好!好得很!翅膀硬了想單飛了是吧?要分家是吧?行!先把你欠我的錢都還清,
再把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都折算清楚,往後每月還要給我跟你媽每人五塊錢的養老錢,
一分不少給我,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閆埠貴就當沒養過你這個兒子!”
閆解成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似的猛地後退半步,眼里的火苗卻越躥越高。
他扯著嗓子喊︰“欠您的錢?我這些年交的食宿費早把養育之恩還清了!
至于您說的啥養老錢,天底下有這麼個規矩嗎?”
炕沿邊的閆解娣嚇得把臉埋進袖口,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靠牆站著的閆解放也抬眼瞅了他大哥一眼,嘴巴動了動沒說話。
“你閉嘴!”
閆埠貴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指著閆解成罵道,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你說還清就還清了?你個白眼兒狼,養育之恩是你說還清就能還清的嗎?”
“養育之恩?”
閆解成喉結猛地滾了滾,突然低低地笑起來,
笑聲像數九寒天的風刮過冰面,帶著股子能割人的碴兒。
他往前湊了半步,黧黑的臉上青筋突突跳著︰“爸您倒是說說,我打十五歲起就到處找著打零工,
寒冬臘月在工地上和泥,手上裂的口子能塞進半根火柴棍兒。
那些年我掙的仨瓜倆棗,是不是一分不少全交回了這個家?”
他說著猛地扯開藍布褂子的領口,露出鎖骨處一道蜈蚣似的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前年在腳手架上摔下來,這兒縫了五針,躺了小半月。您除了隔三差五問我食宿費能不能交上,
還說過句別的嗎?倒是人家于麗,三天兩頭給我送碗小米粥,就是沒有咸菜都比家里的熱乎。
早知道這樣,我當初還不如把錢全給于麗呢,起碼落個暖心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