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的青銅門環在晨霧中泛著冷光,沈予喬的繡鞋碾過門前三寸高的門檻時,袖中裝著羊皮面具的錦盒發出細碎的踫撞聲。昨夜在終南山廢觀找到的十二具面具,此刻正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仿佛攜帶著十二道未散的冤魂。堂內燭台尚未熄滅,八盞牛角燈將"正大光明"的匾額照得忽明忽暗,映得高懸的刑具投下扭曲的影子。
"帶犯人!"刑部侍郎周明遠的聲音從雕花公案後傳來,驚堂木拍在案幾上的聲響驚飛了梁間棲息的灰鴿。沈予喬垂眸望著堂前青磚上的血漬——那是三年前某樁謀逆案留下的痕跡,此刻卻與她袖中裝著的、浸過曼陀羅汁液的帕子形成詭異的呼應。
兩名衙役押著林妙華走進來時,木枷在她頸間發出吱呀輕響。她左頰的燒傷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猙獰,卻仍挺直脊背望向陪審席上的陳御史——此人袖口繡著的蒼松紋,正是當年出現在泉州港密信上的標記。沈予喬注意到妙華的目光在掃過她腰間的雙魚佩時,喉結輕輕滾動,那是她們母親當年從不離身的信物。
"民女林妙華,參見諸位大人。"妙華的聲音像浸了霜的刀刃,在空蕩的大堂里激起回響,"所謂‘畫皮剝臉’,不過是替天行道。"她忽然轉頭望向沈予喬,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光,"沈姑娘手中的面具,可曾讓大人看清上面的生辰八字?那是十二名參與當年海運劫殺的劊子手。"
周明遠的手指在公案上叩出三記重響︰"公堂之上,容不得你胡言亂語。沈姑娘,且將證物一一呈驗。"沈予喬福了福身,取出鎏金酒壺與白瓷盞,溫熱的黃酒倒入盞中時,殿內彌漫開淡淡藥香。她將第一具羊皮毛具浸入酒中,指尖劃過面具內側的朱砂字︰"大人請看,遇溫酒則顯的,並非只有生辰字——"
話音未落,面具表面突然浮現出青紫色的人臉輪廓,眼窩處的褶皺恰如血淚縱橫。陪審席上的吳御史猛地站起,手中茶盞摔在地上︰"這、這是我亡妻的模樣!"他指著面具的手指顫抖不已,而沈予喬早已點燃隨身攜帶的螺鈿香爐,淡金色的煙霧混著曼陀羅的苦香飄向眾人。
"吳大人可還記得,令夫人亡故前一月,曾與城西當鋪王掌櫃密會?"沈予喬的聲音混著煙霧繚繞,"曼陀羅花粉入腦,會讓人看見最愧疚的場景——比如被自己親手推下護城河的發妻。"吳御史猛然抱住頭,額間冷汗直冒,口中喃喃自語︰"不是我...是陳大人讓我..."
妙華忽然低笑,木枷在地面拖出刺耳聲響︰"諸位大人難道不知,當年泉州指揮使林承業查獲的走私賬冊,正藏在城南藥鋪的暗格里?"她望向陳御史青白的臉,"太醫院吏吳永年提供的‘駐顏散’,原是給妙音姐治燒傷的藥膏,卻被摻入砒霜——"
"住口!"陳御史拍案而起,腰間玉佩撞擊桌案發出脆響,"你一介女流,怎知朝廷秘事?"沈予喬趁機打開檀木藥箱,取出用黃綾包裹的卷宗︰"這是太醫院弘治年間的配方,‘駐顏散’需雪山頂冰蟾分泌物三錢,而能拿到此物的,唯有當年負責采辦貢藥的吳永年。"她展開驗尸格目,"上月他溺亡時,指甲縫里嵌著的羊皮毛屑,與妙華姑娘藥囊中的材質分毫不差。"
堂中突然響起鎖鏈拖地的聲響,妙華踉蹌著跪倒在沈予喬面前︰"沈姑娘既然已知當年真相,可知沈大人為何被流放?"她的目光掃過沈予喬震驚的臉,"因他拒不簽署偽造的通敵文書,才連累沈家滿門——"
"夠了!"周明遠的驚堂木再次拍下,卻比先前輕了許多。沈予喬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掃過卷宗里的冰蟾分泌物條目時,忽然頓了頓——那正是當年她父親彈劾戶部尚書時,提到的貪墨貢藥案關鍵證物。
此時,李偃飛帶著兩名捕快闖入,懷中抱著用油布裹著的賬冊︰"大人,六扇門在城南當鋪暗格查獲當年分贓記錄,涉及十二家商戶與三位朝廷命官。"他的目光落在陳御史身上,"其中第三頁清楚寫著,陳大人曾收受賄銀五千兩,用于銷毀林指揮使的驗船報告。"
陳御史的袍袖劇烈顫抖,忽然指向妙華︰"她、她會易容術!上個月在城隍廟出現的畫皮鬼,分明是男子身形——"沈予喬冷笑一聲,取出妙音遺留的易容筆記,翻到畫著羊腸線縫合人皮的那頁︰"所謂易容,不過是用羊皮毛具配合藥膏,改變面部輪廓。妙華姑娘左頰的燒傷,正是三年前被凶手潑油所致,如何能扮作男子?"
妙華忽然伸手扯下左頰的紗布,露出下面新生的肉芽與舊疤交織的皮膚︰"這道疤,是替妙音姐挨的。"她望向沈予喬,"當年在燈市遇見的小女孩,如今竟成了揭穿我們的人。"沈予喬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想起妙音臨終前塞給她的雙魚佩,冰涼的玉質貼著皮膚,像極了當年妙音姐姐掌心的溫度。
公堂角落的更夫敲響巳時三刻的梆子,陽光終于穿透晨霧,照亮沈予喬鬢邊的朱砂痣。她取出十二枚銀簪,簪頭的並蒂蓮紋在光線下流轉︰"這些簪子,原是我們母親的嫁妝,每支對應一名死者的生辰花。妙音姐臨終前說,若有一日事敗,便讓它們替江底的冤魂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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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遠的手指劃過賬冊上的朱砂批注,忽然長嘆一聲︰"沈姑娘可知,你呈上的‘駐顏散’配方,不僅能驗明正身,更牽扯出當年的貢藥貪墨案?"他望向妙華,"私刑處決雖犯律法,但念及死者確有重罪,本堂可允你詳述當年情由。"
妙華的目光落在沈予喬腰間的雙魚佩上,忽然露出釋然的微笑︰"七年前端午,我們全家乘船回京,父親說要向陛下呈交走私證據。深夜水賊登船時,母親將襁褓中的予喬——"她忽然頓住,望向沈予喬震驚的眼,"不,是妙華,塞進救生艇,而我與父親被拖入江底。"
沈予喬只覺耳畔嗡鳴,終于明白為何妙華的面容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為何雙魚佩會出現在她的襁褓里。原來當年被沈家收養的,不是妙音的妹妹,而是她自己——真正的林妙華,而那個頂著她名字長大的,是冒名頂替的姐姐妙音。
"妙音姐被漁人救起時,半張臉已毀。"妙華的聲音低啞,"她帶著我投靠沈家,卻發現沈大人因不願同流合污,已被構陷流放。于是我們改名換姓,在城南賃屋而居,一邊收集證據,一邊...復仇。"
沈予喬望著妙華眼中的痛楚,終于想起廢觀妝台上未繡完的肚兜,針腳凌亂處正是她的眼中日。原來那些年的呵護備至,那些深夜里的藥膏氣味,都是妙音姐姐用半張殘破的臉,為她撐起的一片天。
"所以,"她忽然開口,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第三起命案中,死者頸間的掐痕偏右三分,是因為凶手慣用左手——正如妙音姐教我寫字時,總是用左手握筆。"妙華抬頭,眼中泛起淚光,那是她們心照不宣的秘密,此刻卻成了定罪的證據。
周明遠的驚堂木第三次拍下時,聲音已帶了幾分疲憊︰"本案暫押後堂,待六扇門查清舊案關聯,再行論處。"他望向沈予喬,"沈姑娘精通驗尸與藥理,可願暫留刑部,協助整理卷宗?"
沈予喬望著被衙役帶走的妙華,她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卻仍挺直如終南山的蒼松。袖中雙魚佩突然硌得生疼,她終于明白,所謂"當庭對峙",從來不是真相與謊言的交鋒,而是兩個被命運捉弄的女子,在公堂之上,用最鋒利的證詞,為彼此劈開一條生路。
刑部後堂的卷宗室里,沈予喬對著太醫院的配方記錄出神。墨香混著窗外的槐花香,恍惚間又回到七年前的暮春,妙音姐坐在檐下,用銀針為她挑開掌心的血泡,說︰"予喬別怕,姐姐會永遠護著你。"如今護著她的人,卻戴著木枷,在刑部大牢的陰影里,等著她用真相織就的網,既困住凶手,也護住最後的溫暖。
李偃飛的腳步聲在廊下響起時,沈予喬正對著"駐顏散"的配方批注發呆。他遞來一杯新茶,茶湯里漂著幾朵淡薄的槐花︰"妙華在牢里托人帶話,說面具內側的朱砂字,是用她們母親的血混著曼陀羅汁寫的。"
她的指尖猛然收緊,想起妙音臨終前拋來的油紙包,里面除了賬冊,還有半塊繡著並蒂蓮的帕子,邊角處的血漬已發黑——那該是她用最後一絲力氣,為妹妹留下的、唯一的溫暖憑證。
暮色漫進卷宗室時,沈予喬終于在弘治年間的貢藥記錄里,找到吳永年的名字。旁邊用小字批注︰"冰蟾分泌物三錢,轉贈陳御史府。"她合上卷宗,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忽然明白,有些真相就像羊皮面具上的隱紋,總要經過溫酒的浸泡、時光的熬煮,才能顯露出最殘忍的模樣。
刑部大牢的梆子敲過初更,沈予喬提著食盒穿過長廊。妙華的牢房在最深處,鐵欄上掛著的銅鎖泛著潮氣。當她將桂花糖糕推過欄桿時,妙華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薄繭擦過她的脈搏︰"予喬,當年在燈市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該是沈家的女兒。"
沈予喬望著妙華眼中倒映的燭火,忽然想起終南山廢觀的那個清晨,妙音姐的尸體躺在晨光里,面具散落在她身側,每具面具內側都刻著極小的字,其中屬于她的那具,刻著"吾妹平安"。原來從始至終,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個與她們毫無血緣,卻承載著母親臨終托付的妹妹。
"妙華姐,"她終于說出這個遲了七年的稱呼,"周大人答應重審泉州舊案,李捕頭已派人去接父親回京。"妙華的指尖一顫,忽然笑了,笑容在燒傷的面容上顯得格外溫柔︰"真好,這樣你就能回到沈家,做回真正的沈予喬。"
食盒里的糖糕散著熱氣,沈予喬忽然想起妙音姐教她辨認曼陀羅花的那個夏夜,她們蹲在院子里,月光照著沾著露水的花葉,妙音姐說︰"這種花雖能致幻,卻也能止痛。就像有些謊言,雖傷人,卻藏著不願說出口的溫柔。"
離開牢房時,沈予喬摸著眉間的朱砂痣,終于明白,這場當庭對峙的真相,從來不是為了定姐妹二人的罪,而是讓沉江的冤魂得以安息,讓被掩蓋的真相重見天日。就像焦尾琴的余音,雖帶著灼燒的痛,卻終能奏出清越的回響。
刑部外牆的更夫敲過子時,沈予喬站在"刑部"二字的匾額下,望著漫天星斗。袖中的雙魚佩忽然發出細微的聲響,仿佛在回應遠處終南山傳來的松濤——那是妙音姐和妙華姐用半生血淚,為她鋪就的、通向光明的路。而她知道,自己終將帶著這份沉重的溫柔,在公堂之上,在卷宗之間,讓每一道被掩蓋的真相,都如浸了溫酒的面具,顯露出最本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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