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盯著上鋪的床板,眼楮酸澀卻毫無睡意。
楊傲的床鋪空著,作訓服還整齊地掛在床頭,我不知道他去哪了,過了許久還是沒有回來。
窗外偶爾傳來哨兵換崗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直到凌晨,宿舍門才被輕輕推開。楊傲拎著兩瓶白酒和一袋鹵味,塑料袋 的聲響在黑暗中異常刺耳。
“少杰,睡了嗎?”他的聲音沙啞。
“沒呢。”燈光驟亮,我眯著眼坐起身。
楊傲的眼眶通紅,作訓服領口沾著夜露,顯然已經在外面徘徊了很久。
鹵牛肉的香氣彌漫開來,卻勾不起半點食欲。我接過酒瓶直接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胸口的悶痛。
此刻的我,只想讓酒精麻痹自己。
“慢點。”楊傲遞來搪瓷杯,杯底還沾著上次聚餐時陸宴留下的劃痕。
六只杯子如今只剩兩只相踫,清脆的撞擊聲在空蕩的宿舍里回蕩。
第三杯下肚時,楊傲突然開口“少杰,明天我就要走了。”
酒瓶懸在半空“去哪?”
“退伍了。”他摩挲著杯沿,“手續已經批了。”
我想起他常說的那個仇家。酒精讓舌頭打結“那你老家的事”
“該來的躲不掉。”楊傲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嵌著疲憊。
我踉蹌著翻出紙筆,歪歪扭扭寫下王兵的號碼“班長,我知道我幫不了你什麼,這是我兄弟的號碼他很有實力…提我好使”
楊傲鄭重地折起紙條,塞進貼身口袋。我們繼續沉默地喝酒,直到東方泛白,直到酒瓶倒空,直到他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眼角還凝著未干的淚痕。
凌晨五點,我悄悄與值班戰友換了崗。
六點半,一輛軍用吉普緩緩駛向大門。
車內,楊傲穿著褪色的牛仔衣,他扭頭看向站崗的我,有些吃驚,但很快他就把頭撇了過去,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看到他流淚的樣子。
我站在哨位上,敬了一個最標準的軍禮。
引擎聲漸漸遠去,晨曦照在空蕩蕩的營區。淬火連一班,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風卷起訓練場上的沙塵,恍惚間又听見張大勇的大嗓門“少杰!再加五公里!”多吉在偷笑,程陽認真記著成績,陸宴抱臂站在終點線
我緊了緊武裝帶,獨自向跑道走去。
楊傲最終還是將功勞還給了我,他沒有貪功,以至于他的軍旅生涯止步于此。
程陽的立功證書寄回了他的大學——他總說退伍後如果沒有提干,他會回去繼續讀研。
現在,他的功勛足以將他提干,可惜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不過,好的是,那所名校的榮譽牆上永遠刻著他的名字。
多吉的軍功章由活佛開光後送回了雪域高原,掛在經幡飄揚的瑪尼堆上。張大勇的那份,則被他母親供在了烈士陵園的骨灰盒前。
至于陸宴
我坐在宿舍床上,摩挲著燙金的證書,突然想起他總愛炫耀的那句話“等老子拿了軍功章,非得拍我爸辦公桌上去!”
“這就是宴兒住的地方?我早說了不讓他來,你非要送他來,現在……”
帶著哭腔的女聲突然響起。
我慌忙起身,看見一位衣著考究的婦人正顫抖著撫摸陸宴的床架,哭得梨花帶雨,妝都花了。
她身後站著個腰板筆挺的中年男人,虎口的老繭和曬黑的頸線暴露了軍旅痕跡。
“敬禮!”我下意識立正。
男人回禮的動作標準得像是用尺子量過。陸宴說得沒錯——他父親果然是個老兵。
“你是陸宴的戰友吧。”陸父的聲音發緊,“陸宴平日…表現得怎麼樣?”
“他是最好的觀察手。”我喉頭發哽,“他一直以您為榜樣,總說要超越您。”
陸父突然轉身面對窗戶,肩膀微微抖動“這小子…是我的種!”
陽光透過他斑白的鬢角,在陸宴的床鋪上投下一片晃動的光斑。
“你叫什麼名字?”再回頭時,陸父已恢復剛毅神色。
“淬火連一班,楊少杰。”我回答道。
“好孩子,”陸父拍著我的肩膀說道“要是退伍後有什麼困難,就找你陸叔叔。”
說著,陸父將名片遞給了我,我將名片握在手中,久久說不出話。
陸父陸母離開時,還對我說道“有空來家里吃飯。”
夜深人靜時,我獨自擦拭著四套整齊擺放的作訓服。
窗外忽然傳來新兵拉歌的聲音,朝氣蓬勃的吼聲驚飛了樹梢的烏鴉。
恍惚間,我似乎又听見張大勇跑調的口號、多吉清亮的藏歌、程陽背誦條例的念叨,還有陸宴不耐煩的“閉嘴”。
暮色四合,軍營里的號角聲早已停歇。我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宿舍,腳下沾滿泥濘的軍靴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西側那座破舊的廁所孤零零地立在訓練場邊緣,牆皮剝落,露出里面斑駁的紅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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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潮濕的霉味混著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
老頭像往常一樣蹲在角落的隔間牆上,昏黃的燈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那雙渾濁的眼楮卻亮得驚人。
“來了?”他頭也不抬。
我沒應聲,徑直走到最里面的隔間。
牆面上的磚塊已經被我磨得發亮,指節上的老繭在粗糙的磚面上來回摩擦。
清扶手的招式我練了千百遍,可今天怎麼都找不到感覺。手掌砸在磚牆上,細碎的砂礫簌簌落下。
“清扶手講究的是"借勢",不是蠻力!”他叼著煙屁股含混不清地訓斥。
我充耳不聞,手掌在磚牆上刮出刺耳的聲響。指關節早已結滿血痂,新傷疊著舊傷,卻遠不及心里那道裂痕疼痛。
“嘖,戾氣又漲了,霧孤狼不是死了嗎?”老頭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帶著煙草味的吐息噴在我後頸,“練武先修心,你小子本末倒置!”
我猛地轉身“師父,如果你是我,你也會——”
“也會什麼?”他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像你這樣跟個炮仗似的?老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你懂什麼!”我打斷他,聲音在空蕩的廁所里炸開,“我是滿腔的仇恨,卻不知道仇人在哪!”
老頭突然站起來,佝僂的背脊發出 吧的聲響。
他眯起眼楮,那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我臉上“小兔崽子,老子當年為了報仇,從省城一路殺到帝都,你這才哪到哪,算個屁啊!”
我們隔著污濁的空氣對峙。
廁所水管滴答的水聲格外清晰,一只蟑螂從我們腳邊飛快爬過。
“就您?”我嗤笑一聲,故意用腳尖碾碎那只蟑螂,“躲在軍營的高手?典型的利己主義者,我才不信!”
老頭額角的青筋暴起,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衣領。
那一瞬間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藥酒味,看見他袖口露出的猙獰傷疤——像是被什麼猛獸撕咬過的痕跡。
“老子今天就和你好好掰扯掰扯”
我盯著老頭,正想著他能收拾我一頓,幫我泄泄火。
但過了一會兒,老頭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的聲音突然低下來,松開了手,“算了,今天就先練到這吧。”
他轉身時,我注意到他左腿有些跛。
廁所的燈光將他佝僂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牆面上,像棵被雷劈過的老樹。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住
“你還年輕,有無限的可能,我老了,再談從前顯得無能了,論功夫,我還能教你成才,但論為人,我不及你萬分之一。”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我盯著牆上自己砸出的凹痕。月光從氣窗斜斜地照進來,把那道裂痕照得像道新鮮的傷疤。
我不知道老頭經歷過什麼,但我能感覺到,他也沒有看起來那麼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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