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最怕的就是父親。每當面對他嚴厲的斥責,我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
此刻,我草草收拾了幾件衣物——其實也沒什麼可帶的,畢竟老早就被學校開除了,現在連個像樣的行李都沒有。
當我爸拽著我走出宿舍時,走廊上已經擠滿了八中的男生。想必是被父親剛才的怒吼聲引來的。
他們齊刷刷地望向我們父子,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灼人。
我爸仍陰沉著臉,眉頭緊鎖,鼻翼翕動;而我恨不得當場化作一縷青煙,從這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羅清排眾而出。以他在學校的威望,學生們自動為他讓開一條路。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爸,眉頭微蹙“阿杰,你們這是要去哪?”
“要回家了。”我苦笑著答道。
羅清點點頭,拍了拍我的肩膀“保重。”
我們沿著人牆讓出的窄道往外走。
剛走出幾步,身後突然傳來羅清的喊聲“阿杰!有緣再見!”
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送別聲“杰哥保重!”
我的後背頓時沁出一層冷汗,偷眼瞥向父親——他的臉色已經黑得像暴雨前的天色。
沒來得及和王兵、大頭道別,我就被父親押上了回村的班車。
車窗外,景色飛速倒退,我坐在我爸旁邊,渾身緊繃。
手機在口袋里不停震動,但我連掏出來的勇氣都沒有。我爸全程沉默,只是盯著窗外,臉色陰沉得可怕。
這種沉默比任何責罵都讓人窒息。
班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整整兩個小時。
當熟悉的村口終于映入眼簾時,我的雙腿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父親大步走在前面,我像個犯人似的低頭跟在後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村口的老槐樹依舊矗立在那里,樹下的石凳上坐著幾個乘涼的老人。他們看到我們父子倆一前一後地走回來,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喲,老楊,帶你兒子回來啦?”有人打招呼。
我爸只是點點頭,連話都沒回。
推開家門時,我媽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露出驚喜的笑容“阿杰?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媽……”
我媽的笑容僵住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終于察覺到氣氛不對“怎麼了這是?”
我爸已經徑直進屋,抓起茶壺灌了幾口,然後從櫃子里抽出那條令我魂飛魄散的麻繩——那是小時候把我吊在樹上抽打的“刑具”
如今的我雖然能在街頭以一敵二,但現在卻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敢有。
當我爸發現麻繩已經捆不住長大的我時,他暴怒地將繩子摔在地上,雷霆般的吼聲震得我耳膜生疼“跪下!”
我雙膝重重砸在院子的泥地上。父親折下一根手腕粗的樹枝,這種枝條抽在身上,會讓人痛得渾身發顫卻又撓不到癢處。
我媽終于反應過來,撲上來攔在中間“你這是干什麼?孩子都這麼大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你自己問他!”父親的聲音像淬了冰。
話音剛落,樹枝破空而下。
樹枝抽在身上的聲音清脆響亮,但我卻感覺不到多少疼痛——在道上混的這段時間,我挨過的打比這狠多了。
但心里那道口子,卻疼得讓我喘不過氣——我終究還是成了父母最失望的樣子。
樹枝抽在身上的聲音像鞭炮一樣炸響,每一下都在皮膚上留下一道紅腫的印子。我咬著牙,硬是一聲不吭。
“讓你不學好!”
“啪!”
樹枝狠狠抽在脊梁骨上,火辣辣的疼瞬間竄遍全身。
“讓你去當小混混!”
“啪!”
這一下抽在大腿外側,肌肉條件反射地痙攣起來。
“讓你危害社會!”
“啪!”
手臂上頓時浮起一道紫紅色的檁子,像條丑陋的蜈蚣爬在皮膚上。
我想辯解——沒學好,當了小混混,我認。可我應該好沒有到危害社會的地步吧。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現在說什麼都像狡辯。
樹枝終于不堪重負,“ 嚓”一聲斷成兩截。我爸喘著粗氣,把開裂的樹枝扔到牆角,從褲兜里摸出張裁好的卷煙紙。
我的心猛地揪緊了——因為我爸已經戒煙很久了,看來我是真的令他寒心了。
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撒上煙絲,卷成歪歪扭扭的旱煙。火柴“刺啦”劃響的瞬間,我聞到了熟悉的焦油味。
我爸蹲在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頭的火光在暮色里忽明忽暗,映得他皺紋更深刻了。
煙抽完了,他起身往院外走,背影佝僂得像老了十歲。
“還跪著干啥?”我媽抹著眼淚來扶我,“快起來上藥。”
我的膝蓋已經跪得失去知覺,剛站起來就踉蹌了一下。藥酒擦在傷口上,疼得我眼前發黑。原來不是不疼,是腎上腺素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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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時,疼痛才真正甦醒。每道傷痕都像被烙鐵燙過,火燒火燎地折磨著神經。翻身時壓到背上的傷,我忍不住“嘶”地倒抽冷氣。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照著院子里那截開裂的樹枝。我盯著房梁上小時候刻的“正”字。
那是每次挨打後賭氣刻的。現在終于明白,那些筆畫不是仇恨,是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愧疚。
枕頭下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這才敢掏出來查看。屏幕上擠滿了未讀消息
王兵“阿杰,你和楊叔去哪了?怎麼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羅清“阿杰,和叔叔好好溝通,別硬頂。”
黃子豪“阿杰,听說你回家了?還回來嗎?”
我顫抖著手指一一回復。
當看到黃文菲的消息時,指尖不自覺地停頓了“听黃子豪說你被叔叔帶回去了,沒怎麼樣吧?”
我強撐著發了個笑臉“沒事,別擔心,頂多被吊著打三天而已。”
她的回復很快跳出來“需不需要我再去幫你擋刀?”
這句玩笑話讓我鼻子一酸“好啊,你要是能來,我肯定能少挨幾頓打。”
天色漸暗,我蜷縮在房間里不敢動彈。直到樓下傳來交談聲,我才輕手輕腳地挪到樓梯口。
是干爹王富貴來了。父親的聲音里透著疲憊“我們老楊家世代清白,怎麼到我這就出了這麼個混賬東西”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干爹嘆了口氣,“要怪就怪我家王兵,準是他把阿杰帶壞的,改天我讓他來賠罪。”
“這怪不得別人!”父親的聲音突然哽咽,“要是心里有桿秤,怎麼會被帶偏?我看連一中他也是被開除的吧?”
我在黑暗中捂住嘴。知子莫如父,原來父親早就看穿了我的謊言。
干爹勸道“路總要他們自己走。省城那邊我再托人問問,以阿杰的成績,應該還有學校願意收。”
“老哥,讓你費心了。”父親的聲音突然蒼老了許多。
我貼著牆滑坐在地上,淚水無聲地滾落。
看來父親一下午都在為我奔波,為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四處求人。胸口像是壓了塊大石,父親在送我去縣一中上學時的笑臉,此刻清晰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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