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吹過,卷起一陣塵土,也卷起了錢大海心底的寒意。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葉凡手上那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白紙上。
那張紙很薄,很輕,可在錢大海的眼里,卻重如泰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甚至能清晰地聞到,那上面沾染著的,是劉師傅那個軟骨頭為了活命而寫下的背叛,以及……自己那頂烏紗帽搖搖欲墜的聲響。
“情況說明?”錢大海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臉上的肥肉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什麼……什麼情況說明啊?葉凡同志,你們艱苦奮斗,自力更生,取得了這麼大的成績,這是好事嘛!應該表揚!我回去就給縣里打報告,給你們請功!”
他企圖用一套官腔把這要命的話題岔開,手卻不自覺地伸進口袋,摸索著自己的“牡丹”煙,可摸了半天,只摸到一手心的冷汗。
葉凡臉上的笑容依舊和煦,他沒有理會錢大海的顧左右而言他,只是輕輕地將那張紙又展開了一角,露出了上面墨跡淋灕的幾個字,其中,“錢大海”三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幾乎要透出紙背。
“錢局長您太客氣了。請功就不必了,我們黑山屯的百姓,覺悟沒那麼低,修路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給誰看的。”葉凡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像一把小錘,一記一記地敲在錢大海的心坎上,“不過,這份說明,我覺得您還是有必要看一看。畢竟,這里面詳細記錄了您派來的這台推土機,是如何從一台‘病入膏肓’的報廢機器,在我們這些泥腿子的‘胡亂’修理下,‘奇跡般’恢復工作的。這可是個技術難題啊!我們斗膽寫了份報告,就是想請您這位交通系統的老專家,給我們鑒定鑒定,看看我們的操作,合不合規矩,會不會……給咱們縣里的財產,造成更大的損失?”
這話說的,每一個字都客氣到了極點,可拼湊在一起,卻成了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什麼叫“病入膏肓”?什麼叫“胡亂修理”?什麼叫“造成更大的損失”?
這分明是在告訴他︰你那點腌 事,我們全知道了!這台機器的底細,我們一清二楚!你今天要是敢說一個不字,這封信,明天就能出現在周書記的辦公桌上!到時候,就不是損失一台推土機的問題了,而是你錢大海,公然用報廢機器糊弄重點工程,意圖套取國家資金!
一瞬間,錢大海的腦子里閃過了無數個念頭。抵賴?不承認?說這是葉凡偽造的?可劉師傅那個慫包就在不遠處,眼神躲閃,跟個鵪鶉似的。只要葉凡一句話,他能當場把自己給賣了!
錢大海的後背,襯衫已經徹底濕透,緊緊地貼在肉上,冰涼黏膩。他看著葉凡那雙平靜無波的眼楮,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從他動了歪心思,想拿黑山屯當軟柿子捏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輸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什麼愣頭青,他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不,他比狼還可怕,他是一張不動聲色的網,你以為你在捕獵,其實早已是他的網中之魚。
“咳!咳咳!”錢大海猛地劇烈咳嗽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仿佛要用這種方式來掩飾自己內心的驚濤駭浪。他身後的司機小王見狀,趕緊上前給他拍背。
“哎呀,葉凡同志,你看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錢大海借著咳嗽的勁兒,順勢一巴掌拍在了葉凡的胳膊上,力道用得恰到好處,既顯得親熱,又帶著幾分“長輩”的嗔怪,“什麼專家不專家的,我就是個為人民服務的勤務兵嘛!你們能在這麼艱苦的條件下,不等不靠,主動想辦法解決問題,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我們基層的同志,有智慧,有擔當!這是好事,是大好事啊!”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激情和贊賞,仿佛剛才那個心虛的胖子根本不是他。
“至于這台機器嘛……嗨!我早就看出來了,劉師傅那個同志,技術是有的,就是思想有點僵化!保守!我把他派過來,就是想讓他在你們黑山屯這片革命的熱土上,好好接受一下再教育!讓他看看,什麼叫‘高手在民間’!”他指著那台仍在轟鳴的推土機,一臉的理所當然,“現在看來,我的目的達到了嘛!你們不僅把路修得這麼好,還順便幫我教育了干部,我……我代表交通局,感謝你們啊!”
這番話,說得是義正辭嚴,天衣無縫。直接把自己從一個陰謀家,粉飾成了一個用心良苦的好領導。
旁邊的趙衛國听得目瞪口呆,差點沒忍住把嘴里的唾沫啐他臉上。這臉皮,怕是比山上的石頭還厚!
葉凡心里暗笑,卻不動聲色。他知道,火候到了。
“既然錢局長都這麼說了,那我們也就放心了。”葉凡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然後將手里的那張紙,當著錢大海的面,又重新折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貼身的口袋里,“那這份‘維修報告’,我們就不麻煩您過目了,回頭我們自己存檔就行。”
看到那張催命符被收了回去,錢大海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落下了一半。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存檔!對對對,要好好存檔!”錢大海連連點頭,殷勤得像是換了個人,“這是寶貴的經驗嘛!回頭我還要在局里開會,專門學習你們黑山屯這種‘敢想敢干,敢于創新’的精神!”
“學習就不必了。”趙衛國在一旁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他晃了晃手里那把磨得 亮的鐵鍬,“我們這兒干活,實在。不像某些人,心眼子比這山路還多十八道彎。”
錢大海的笑臉一僵,卻不敢發作,只能訕訕地賠笑。
“錢局長,您看,這路修到這兒,也快一半了。不過……”葉凡話鋒一轉,指了指那台推土機,“您送來的這頭‘鐵牛’,雖然勁兒大,可飯量也大。我們這窮山溝,別的不多,就是人多。可這柴油,實在是金貴東西,眼瞅著就要見底了。您看……”
錢大海心里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來了!這小子在這兒等著我呢!他這是敲完了竹杠,現在開始要好處了!
可他敢不給嗎?那張“投名狀”還在人家口袋里揣著呢!
“困難?有困難怎麼不早說!”錢大海一拍大腿,比剛才還激動,那表情,仿佛葉凡不提困難就是看不起他,“黑山屯的工程,是周書記親自抓的標桿!是咱們縣的臉面!怎麼能因為一點點柴油問題,就影響了工程進度呢?這絕對不行!”
他轉頭對身後的司機小王吼道︰“小王!你記一下!從今天起,局里的油罐車,每周給黑山屯送一趟油!必須保證供應!工程不停,油料不斷!這筆費用,從我們交通局的辦公經費里出!”
“還有!”他像是生怕葉凡不滿意,又加了一句,“這路基要鋪石子,光靠人力搬,太慢了!局里那台解放卡車,我批了!明天就派過來,專門給你們拉石頭!司機和油錢,也算局里的!”
這一下,不光是趙衛國,連周圍的村民們都驚呆了。
送柴油?還派卡車?
這哪里是局長視察,這分明是財神爺下凡送“驚喜”來了!
一時間,所有村民看向錢大海的眼神,都變得不一樣了。雖然還是不待見這個胖子,但對他許諾的好處,卻是實打實的歡迎。
錢大海看著村民們那又驚又喜的表情,心里在滴血,臉上卻還得擠出燦爛的笑容。他知道,今天這血,是出定了。他現在只求能花錢消災,把這尊瘟神伺候滿意了,讓他趕緊把那張紙給忘了。
“錢局長,這……這怎麼好意思呢?”葉凡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走上前,熱情地握住了錢大海的手。
錢大海被他握住手,只覺得像是被鐵鉗夾住了一樣,渾身一哆嗦。
葉凡卻像是沒感覺到他的僵硬,另一只手親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那位置,正好隔著一層布料,壓著他口袋里那張紙。
“錢局長對我們黑山屯的支持,我們全村老少,都記在心里了!”葉凡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激”,“衛國叔,去,把你藏著的好茶葉拿出來,給錢局長泡一杯!再讓二丫嫂子去殺只雞!今天中午,無論如何要請錢局長在我們這兒吃頓便飯,讓我們……好好表達一下我們的‘誠意’!”
“誠意”兩個字,葉凡咬得格外重。
錢大海一听這話,魂兒都快嚇飛了。
吃飯?還他媽的“誠意”?
他腦子里瞬間就浮現出那個又干又硬,噎得他直翻白眼的白面餅。他毫不懷疑,今天這頓飯,葉凡能讓他把那台推土機的零件給生吞下去!
“不不不!不用了!千萬不用!”錢大海觸電似的把手抽了回來,連連擺手,後退了兩步,像是生怕被他們抓住,“局里……局里還有個緊急會議等我回去開!不能耽擱,真的不能耽擱!”
他看了一眼那條已經初具雛形的山路,又看了一眼葉凡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跑!趕緊跑!離這個活閻王越遠越好!
“小王!我們走!”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連滾帶爬地鑽進了吉普車。
“錢局長!慢走啊!”葉凡還在後面熱情地揮手。
吉普車發出一聲怒吼,調轉車頭,沿著那條它剛剛還嫌棄的土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也似的消失在了山坳的盡頭,留下了一屁股的黃土。
看著遠去的汽車,山坡上先是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看那胖子跑的,比兔子還快!”
“葉小子,你可真是神了!幾句話就把他嚇尿了!”
趙衛國走到葉凡身邊,一拳捶在他肩膀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小子,真是蔫壞蔫壞的!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讓他來吃飯,就是要他的命啊!”
葉凡也笑了,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這不是紙,這是拴在狼脖子上的鏈子。”他看著那張紙,淡淡地說,“只要鏈子在我們手里,狼,就得乖乖地給我們拉車。而且,還得是它自己掏錢買草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