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學著老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操作著。冰涼滑膩的腸衣觸感有些奇異，肉餡塞進去的阻力也比想象中大。
她全神貫注，鼻尖很快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動作有些笨拙，不是肉餡塞得不夠順暢，就是往下順的時候用力不均，灌出來的香腸一段粗一段細。
奶奶在旁邊耐心地指點，時不時搭把手調整一下。
“對，就這樣，慢點...手往下輕輕捋...哎，這就好多了！”
灶膛里的火映著兩張專注的臉，一老一少，圍著這最樸實的年節食物忙碌著，鍋碗瓢盆的輕微踫撞聲和低聲的交流，讓小小的灶房充滿了溫馨的煙火氣。
屋外，陳天跟著甦清河熟悉環境。走到屋後角落那個用木板和油氈簡單搭蓋的小棚子時，陳天腳步停住了。
里面是農村常見的旱廁。雖然甦清河顯然已經盡力打掃過，但那種特有的氣味和簡陋的條件還是撲面而來。
陳天臉上掠過一絲回憶之色，這種設施對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記憶中，父母在世時，老家的環境也是這樣。
甦清河一直注意著他的神色，立刻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神情。
老人回錯了意，布滿皺紋的臉上頓時顯出濃重的窘迫和歉意，搓著手，聲音都低了下去︰
“這個...這個....家里條件差，讓你們受罪了，實在是對不住。”
陳天瞬間回過神，心里暗罵自己剛才的反應，臉上迅速堆起毫不在意的爽朗笑容︰
“甦叔！您這說的哪里話！這有啥？我小時候在老家，那茅房比這個還‘原生態’呢！連個棚子都沒有！
“這就挺好，挺好！您別往心里去！” 他語氣輕松，帶著一種懷念，“真的，看到這個，我還挺親切，想起小時候了！這叫返璞歸真！”
甦清河看著陳天真誠的笑容，听他講起小時候，那份緊張和窘迫才慢慢化開，但還是有些局促地跟著笑了笑︰
“委屈你們了...真是....”
“不委屈！甦叔，您再這麼客氣，我可就不好意思在這兒過年了！”
陳天故意板起臉，隨即又笑著攬住老人的肩膀，“走走走，咱看看還有什麼活兒要干？劈柴？挑水？您盡管吩咐！”
.......
夜幕終于徹底籠罩了小山村，深藍色的天幕上開始零星地跳出幾顆寒星。
而甦家小小的堂屋里，卻是燈火通明，暖意融融，人聲鼎沸。那張平時顯得挺大的方木桌，此刻被擠得滿滿當當。
桌子中央，是絕對的主角︰
那塊碩大的、蒸得油亮噴香的臘肉。旁邊是切成厚片、煎得焦黃誘人的燻魚，浸在紅亮的油湯里。
翠綠欲滴的蒜苗炒臘肉散發著霸道的香氣。一大碗用新鮮冬筍和腌篤鮮炖的湯熱氣騰騰。
還有剛蒸好的、散發著米香和肉香的香腸切片，紅白相間，肥潤透亮。
再加上幾大盤現炒的時令蔬菜︰豌豆尖、紅菜薹……琳瑯滿目，色澤誘人。
每一道菜都分量十足，透著農家人待客的實誠與豪邁。
“來來來，都坐，都坐！”
甦清河作為主人，招呼著大家落座。他和老伴坐在主位，陳天高月坐在對面，陳述和甦禾則擠在兩邊。
小小的桌子坐得滿滿當當，手臂挨著手臂，反而更添了幾分親密無間的熱鬧。
甦清河拿起一個粗糙的土陶酒碗，旁邊放著一個裝散裝白酒的大塑料壺。
他給陳天和自己面前的大碗都倒滿了酒，那濃烈的酒香立刻在溫暖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他端起碗，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臉上帶著極其鄭重又有些緊張的神色，目光掃過滿桌的菜，最終落在陳天和高月臉上.
老人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才用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有些艱難地開口︰
“陳先生...”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個稱呼有點生分，但又不知道該怎麼改口更好，“家里頭...沒啥好東西招待，你們....你們別嫌棄。”
短短幾句話，他說得緩慢又吃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里艱難地掏出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和濃得化不開的忐忑。
一桌人都安靜下來。
高月看著老人臉上那近乎卑微的緊張，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握著粗瓷碗微微顫抖的手，再看著桌上這些傾盡了他們所有、帶著煙火與時光厚味的菜肴，眼眶瞬間就熱了。
陳天立刻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同樣劣質卻足夠濃烈的白酒，穩穩地站起身，臉上是毫無作偽的真誠笑容，聲音洪亮地蓋過了老人那帶著不安的尾音︰
“甦叔！您這話可真是折煞我們了！”
他目光炯炯，環視著滿桌的菜，最後定格在那盤油亮厚實的臘肉上，語氣里滿是贊嘆，“就沖您這臘肉，我們是想吃都吃不到的！”
這話陳天倒是真沒有說謊，這種成色的臘肉，要是放在市區，賣的還真不便宜。
他仰頭，咕咚喝了一大口碗里辛辣的白酒，哈出一口熱氣，臉色微微泛紅︰
“甦禾這麼懂事，還願意和我家臭小子在一起，這就是天大的福氣！我們感激還來不及！”
“今天能坐在這里，吃上這麼一口地道的家鄉飯，跟您二老一起過年，那是我們的福分！
“來，甦叔，我敬您！敬阿姨！祝二老新年身體康健！萬事順意！”
陳天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飯桌上的氣氛緩和下來。
陳述和甦禾坐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話，甦禾時不時看一眼陳天，似乎根本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能說。
陳述一點也不意外，他畢竟是陳天的兒子，對自己的老爹還是有些了解的。
雖說自己這老爹平時看上去不太正經，有些時候又有些沉默寡言，但是真要踫見了該他說話的時候，也不會怯場。
老人看著陳天那豪爽真摯的模樣，他臉上的緊張和局促終于被一種混合著激動、欣慰和如釋重負的笑容取代。
他也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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