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的話還沒說完,太後就出聲打斷道︰“哀家?”
太後仰起頭瞧著天上漸深的暮色,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卻是略顯苦澀。
“哀家不過是盡力維持著架子不倒罷了。說來也好笑,哀家與姑祖母相處如此之久,竟是連半分也未學到。”太後喃喃自語道。
她的語氣中帶著濃重的疲憊感和深埋的無力感,“有時午夜夢回,真真想問問她老人家,眼下這番光景,可都是她當時已經預見的?”
“......娘娘,您已經做得很好了。”烏蘭輕聲道。
太後嘆了口氣,最後反過頭,深深看了一眼那紫檀木匣,仿佛有千言萬語,然後她輕輕拍了拍烏蘭扶在她臂上的手。
“去,” 她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只是比方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替哀家擇幾樣鮮潔的素果供品,叫人代哀家去奉先殿太皇太後神牌前,焚香祝禱。就說……”
“就說......哀家今日,突然很想她老人家了。”
太後的語氣平緩,卻字字重若千鈞。
烏蘭一怔,隨即躬身應下︰“是,奴婢這就去辦。”
太後微微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瞥向侍立在一旁如木雕一般的宮人們。
這情分能用一點是用一點。
主要是太後也不能指望皇帝對太皇太後有多深的眷念。
畢竟,太皇太後現在的尸骨還未入土為安呢!
不管皇帝是什麼緣由,太後對此心里非常意見。但她沒太皇太後的能耐,只能將這些事埋在心里。
但她的退讓並沒有什麼用。
姑祖母才走了多久,她這個便宜兒子,就已經打算對她下手了。
要不是純親王老福晉還算聰慧,她自己也反應快,說不定她現在已經被皇帝挖得坑給埋在里面了。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變成姑祖母口中,手上沒有絲毫權力的“吉祥物”太後。
太後就不由得後背發冷。
此事把太皇太後搬出來,也是抓緊時間扯張大旗自保。
不然,皇帝還不知道要出什麼招呢!
隨著烏蘭退下,另一位宮女也接替了她的位置,攙扶著太後往寢宮走去。
——
“皇上,太後娘娘派了劉太醫去純親王府為純親王老福晉看診。”宮人戰戰兢兢地向康熙稟告道。
“朕知道了。”
康熙正拿著朱筆批閱奏折,听聞此稟告,他手上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依舊在書寫著批語,連頭都沒抬。
仿佛這消息不過是尋常請安問好。
過了一會,見底下跪著的宮人還未告退,他抬了抬眼皮,“還有何事稟告?”
“......太後娘娘讓身邊的宮女烏蘭,擇了素果供品,然後派人去奉先殿太皇太後娘娘神牌前焚香祝禱。”宮人咬了咬牙道。
康熙聞言立即抬眸看向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人。
他手中的朱筆懸停在奏折上方,一滴濃墨悄然從筆尖滴落,在奏折的空白處暈開一小片刺目的墨痕。
一時間,乾清宮內的空氣仿佛也凝滯了片刻。
宮人敏銳地感受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他將身子伏得更低,“底下的奴才听得真切,太後娘娘在慈寧宮小佛堂門口,讓人代為向奉先殿的太皇太後轉達——‘就說哀家今日,突然很想她老人家。’奴才得知消息後,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前來向皇上您稟告。”
隨著宮人的話最後一個字落下,殿內陷入死寂。
侍立在一旁的梁九功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看不清神色的康熙,又看了一眼周圍都快要將頭埋進胸前,恨不得沒听到這句話的宮人們。
跪在地上的宮人屏息凝神,額頭緊緊貼著乾清宮冰涼的金磚,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響,也不敢揣測坐在上首的那位此刻的心情。
康熙的臉在上方高懸宮燈投下的陰影里,顯得晦暗不明。
奉先殿!
康熙攥著朱筆的指節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那位皇額娘,可真會找地方!
既然都要表達哀思了,怎麼不親自去一趟那停放太皇太後靈柩的暫安奉殿呢?
對著太皇太後的棺槨靈柩來表達感情不更好?
康熙知道太後不是不想,只是沒必要,如果鬧到那一步,他也討不著好。
畢竟,大清以孝治國。
如今太後此舉,分明是看準了這點。
她拿著“孝道”這把無形卻足以撬動萬鈞的巨錘,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
還讓他無法“反抗”。
康熙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這事很快就會被有心人傳出去。
到時候,“太後念太皇太後至深,特遣人奉先殿拜祭,代為泣告思念之情。”
那他這個讓太皇太後棺槨至今停靈在暫安奉殿的皇帝,在這番“至孝”的襯托下,該被打上何等刺目的疑問和陰影呢?
太後這分明是在告訴他,如果她想撕破臉,就不是派人簡單地去奉安殿了。
而且會親自去一趟暫安奉殿,在太皇太後靈柩前敲鑼打鼓的痛哭流涕一番。
一旦太後這樣做,大家明面上不會說什麼,但也會暗里議論他不孝。
說不定史書還會偷偷記他一筆。
對于一向以明君為目標的康熙,沒有比在史書上留下“不孝”的污名更加令人作嘔的了。
這招簡直是毒辣到了骨子里。
“呵……”
康熙眼眸里劃過的了然已被更濃重的冷誚取代,將朱筆直接擱置在一旁。
伏在地上的宮人听到上面傳來的聲音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在殿內周圍伺候的宮人們背脊繃得更直了,額角也滲出細密的冷汗。
康熙沒在意底下人的狀態,他用指尖輕輕點了點龍案上光滑的紫檀木面,發出一聲極輕的叩擊聲。
“知道了。”
他又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聲音平淡無波,讓人听不出任何情緒,“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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