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6妙玉
甦州,運河故道水畔,夜。
五月已經快過去。
即使晚上過了亥初(二十一點),白日里殘留的熱浪依然沒有完全散去,運河邊早已沒有人聲,只余不知疲倦的夏蟬與水蛙們,稍有動靜便是一片吵鬧。
倒是方便了晚上辦事兒。
一艘毫不起眼的漁船緩緩停靠在河邊,片刻後就見十幾個矯健的人影從船上跳出,很快消失在不遠處的叢林中,緊接著是幾聲細不可聞的悶哼與慘叫,一切再次恢復“正常”。
船上這才又有兩道人影走出。
“大爺,這就是您吩咐的玄墓山。”林釗無語的望著距離不到百步的一座小“山包”,“簡直是開玩笑,這也算山?要不是听您提起,奴才都不敢——”
“我剛听說時也以為,她說的名字是指甦州吳縣境內的元墓山,反正‘玄墓’和‘元墓’通用,都指的一個地方。”林銳也露出無奈的神色,“沒想到竟是她自己取的。”
“所以,那里真是您要找的地方?”林銳又指指“山”腳下的一座建築,“這里不論誰看到,都想不到是一座寺廟,前些日子您吩咐奴才來這邊送信,打听幾遍才敢確認。”
“曾經這里可是名氣很大的。”林銳輕輕一嘆,擺手示意他跟著,“區區不到兩年的光景而已,原本一個大家族就這麼消失了,仿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大人,都干淨了!”兩人聊天走路的工夫,一個手下來報。
林銳沒說話,指指不遠處的建築。
十幾道人影迅速三人一組,快步跑到圍牆周邊各自隱蔽。
“大爺!”林釗突然猶豫起來。
“怎麼,有什麼不能說?”林銳皺著眉頭頓住腳步。
“上次您讓奴才過來打听,還給這里送了信,可奴才一直等了一天才離開,依舊沒收到回信。”林釗急忙答話,“奴才當時也問了里面的人,卻連一句準話都沒得到。”
“她就那脾氣,我會安排的。”林銳笑著搖搖頭。
“啊?”林釗完全懵了,“大爺真的——”
“你不用管,帶人在門口看著便可。”林銳懶得再解釋。
兩人說話的工夫也沒忘記走路,百多步本就不遠,很快已經走到河畔看到的建築前,只論外表的話,怎麼都會讓人覺得是一座普通園林,唯獨大門牌匾上的“蟠香寺”三個字有些出戲。
“當當當——”
林銳快步上前走到大門邊,毫不客氣的抓著銅環猛敲。
“又是什麼人?”片刻後,里面傳來不耐煩的聲音,“大晚上你們還不消停?不論你是誰,趕緊滾回去蹲你的點兒,給你們主子捧臭腳吧,這里不會開門的!”
“你說的那些人已經解決了,告訴她,我姓林!”林銳才沒興趣和她磨牙,或是玩什麼“裝逼打臉”的戲碼,“前些天我讓人送過信。”
大門內頓時一靜。
接下來雖然沒再回話,卻听見急促的腳步聲離開。
“大爺?”眼見如此,林釗急忙過來。
“林子里都清理干淨了?”林銳皺著眉頭向後看看。
“大爺放心,絕對干淨!”林釗立刻拍胸脯作保,“您上次安排過來打探的時候,奴才就發現林子里有人,送完信等消息的時候也沒啥事情做,就找清楚他們——”
“干淨便可。”林銳懶得多問,他一向不是抓細節的人。
知道沒問題後,他先透過門縫向內觀察,很快便確認里面沒人擋著,隨即後退了幾步,面對著類似于花園常用月亮門的“廟門”,猛的全力前沖,借勢抬腳踹在木門上。
“ 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木頭折斷聲後,兩扇門中間明顯“內凹”。
他再補一腳,就見半截門閂直接飛出去,兩扇門徹底打開。
正見院中一道倩影,胸口在丫鬟手中燈籠的照耀下劇烈起伏。
原本跟著的林釗急忙低頭,後退到陰影中回避。
“你——林大人好大的官威!”來人氣的說話都有些哆嗦。
“都滾蛋!”林銳卻沒搭理她,反而向幾個下人吼道。
周圍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打燈丫鬟嚇得哆嗦,卻硬挺著沒走。
“你先去吧!”來人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氣,語氣充滿無奈。
丫鬟這才跌跌撞撞的跑開。
林銳沒等丫鬟走遠就直接上前,一把扛起倩影大步進房。
直到燭光徹底打開房中的視線,他才無語的看到,眼前剛被放下的姑娘打扮還是那麼不倫不類,僧不僧道不道,偏偏發髻上用的是女冠,怎麼看都顯得別扭。
“潘玉,你又在唱大戲?”他忍不住直接諷刺。
“你等俗人,何知修行之心?”女子立刻反駁。
“說人話!”林銳毫不客氣的一把將她按在大腿上, 里啪啦一頓巴掌,打的她眼圈發紅、清淚打轉,“從小讀書、掛名出家,別的沒學會,淨學了一肚子的矯情。”
“你——”潘玉強忍住才沒哭出來。
又羞又氣之下差點兒爆發,可惜知道打不過。
“我給你的信收到了?”林銳懶得多嗶嗶。
“哼!”哪怕被他放開,潘玉依然不想搭理,甩身留個背影。
“再矯情我可又要動手了啊!”林銳威脅的晃晃巴掌。
“就算你救了我的命,難不成我這輩子就該被你欺負侮辱嗎?”潘玉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邊哭邊捶打他,“橫豎我如今只剩下孤零零一個人,大不了把命還給你!”
“潘大人的仇不報了?”林銳一把抓住她雙手。
潘玉瞬間安靜。
“這次你有把握?”良久,她含淚與他對視。
“很難。”林銳搖搖頭,“我的事情你也不是沒听說,現在說句‘自身難保’都不夸張,當初潘大人被陷害,林大人動用京城的人情,才用‘已出家’的借口把你保下。
如今連他都遭了刺殺,朝堂上的形勢可想而知,我得先逃出江南才能保證不死,但就算回到京城,結果如何一樣沒誰能知道,只能說走一步看一步。”
這些話他連賈敏和林黛玉都沒說過,卻和眼前的姑娘說。
因為她的父親就是前任巡鹽御史,堅決要把鹽稅追到七成,當初被整個江南衙門口聯合各路鹽商,全力動手搞掉,眼前就是潘家剩下的唯一一人。
做個對比,林如海最高也只敢提六成。
她已經見慣了黑暗,無所謂再黑點。
林如海那時沒到揚州,但和她的父親是好友,听到消息就動用所有關系,才把她勉強保下,這些都是林銳投靠後,一次家宴吃完聊天時,無意中听說的。
那次之後,時不時到這邊露面站台的就是他。
要不然,她一個姑娘單住一座“廟”,還特麼想出家?
明清中後期,大多數所謂女道士、女尼的風氣了解一下?
至于“欺負”,原本林銳對她還是很客氣的,結果沒聊幾次就無比蛋疼的確認,這位真的非常矯情,經歷過巨變後愈發朝著偏執甚至極端狂奔。
他不想看著花一樣的姑娘消失,好心勸過幾次,可惜沒屁用。
直到有一次,他被懟的氣急敗壞,直接動了手。
效果不錯。
至今。
“也就是說,你在信里所說的都是最好的情況?”潘玉嘴角上翹,露出毫不掩飾的諷刺,“不錯、不錯,听起來確實挺像那麼回事,有銀子有路子,還能少了位子?”
“不然呢?”林銳嚴肅的盯著她,“在家念經求佛嗎?”
潘玉的笑容頓時僵住。
“你想讓我幫你?”半晌,她的語氣僵硬,“我能做什麼?”
“不知道,隨便。”林銳煩躁的站起來,“總好過把你扔在這里等死,外面林子里是誰的人我不知道,卻知道他們大概已經等的不耐煩,干脆直接盯梢了。”
“是江家的一個庶子。”潘玉表情復雜,“想要納我為妾。”
“八大鹽商第一的江家?”林銳皺了皺眉。
“你說的對,我在這邊已經待不下去了,出家——”潘玉猛的抬頭,看向房間正中擺放的觀音像,“又能庇護住哪個?”
“你明白就好!”林銳這才點點頭,“走吧,我在金陵那邊都已經準備完畢,隨時可以出海,為此專門請薛家二房幫忙,派出一支船隊混淆視听。
江南之事到此為止,將來能不能有其他辦法,得看我們在京城混的怎麼樣,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更壞;還有,我讓你收拾好東西,召集好其他人手——”
“都在這里。”潘玉起身推開里間房門,“裝上便可。”
林銳看著眼前十多個大小不同的箱子皺起眉頭。
“早知道我多帶點兒人。”良久,他無語的搖頭,“林釗!”
“大爺!”手下急忙跑進來。
“帶人裝船,外面沒事吧?”
“有個奴才不老實想跑——”
“殺了!”林銳看一眼潘玉,“報信的。”
“‘我的’人手你都看見了,還帶什麼?”她也很無奈。
“走吧,跟我上船。”林銳懶得多問。
她在這里坐困愁城多年,手底下的人靠不住很正常。
“我還有個姐妹。”潘玉急忙叫住他,“借住在客房里,我看著人不錯,就經常邀她一起陪著說話讀書,也沒怎麼收過租金,這樣的女子若不照顧,怕是會——”
“林釗,你帶二百兩銀子過去,就說是我買了。”林銳沒想在這種小事上耽誤,邊說邊指向潘玉,“你給他個信物——對了,那個姑娘姓什麼?”
“姓邢!”
“哦?”林銳表情一頓,“就這樣吧。”
“現在走嗎?”潘玉表情復雜的打量熟悉的院子。
這里叫蟠香寺。
“不然呢?”林銳點點頭,“你寄名出家的法號沒變吧?”
“妙玉。”
“好的師太!”
“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