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亦從回憶中恍過神來，輕聲說道︰“你老了。”
白發蒼蒼，一身樸素儒衫打理得一絲不苟的辛淳熙呵呵笑道︰“要說起年齡，顧先生才是最老的吧。”
顧亦喝了口酒，沒有接話。
辛淳熙自顧自說道︰“可惜了，這輩子是沒機會給先生送終了。”
顧亦眉頭一挑，“人越老怎麼還越皮了。”
“哈哈哈哈。”辛淳熙擺手笑道︰“我已經九十多歲了，有些話再不說怕是再也說不出來咯。”
辛淳熙抿了口酒，時不時咂巴著嘴，顧亦笑道︰“多大的人了，還學小孩子吧唧著嘴，若讓你的學生們看去了，不有失形象？”
“哎∼”辛淳熙樂呵呵說道︰“在先生面前，我不就是個小孩子嗎。”
顧亦輕哼了一聲，小老孩，原諒你了。
“先生怎的出了那大安皇城啊？”
“閉關了五十載，想通了不少事。”
“哦？能否與我這半個弟子說道說道？”
顧亦白了他一眼，悠悠嘆道︰“與皇家捆綁了一生，累了，想做一做自己。”
辛淳熙點頭，“嗯，先生這百來年，確實是辛苦了。”
低頭看著碗中酒水里倒映出的自己，顧亦說道︰“這一生都沒有好好的欣賞過這個天下，不是在算計，就是在算計別人的路上，沒有真正的自由過。”
“所以呀，就想著出來，學一學江湖游俠，不思慮，不斟酌，不計後果。遇事不決，只管一劍斬之。”
顧亦所求其實很簡單，無為名尸，無為謀府。
動了一輩子腦子了，何以再去思慮？歸為自由人，手中刀劍也未嘗不可出鞘。
盯著顧亦，辛淳熙有些想笑，但又沒有笑，憋著很難受。
顧亦看到他這副模樣，挑眉道︰“怎麼，犯病了？”
辛淳熙呼出口氣，扯著嘴角說道︰“就是覺得先生有些變了。”
“變了？”
“嗯，先生還算年輕那會身上就一股子暮氣。”說著，辛淳熙嘖嘖道︰“奇了怪哉，怎麼這年紀越大，反倒生出了一身的少年氣？”
“找打。”顧亦輕笑一聲，手作劍指往酒碗中一點，一滴水珠飛了出來，隨著他劍指一揮，水珠輕輕彈到辛淳熙的額頭上，正中眉心。
“哎喲喲，欺負老人家了。”辛淳熙故作委屈道。
顧亦搖頭莞爾。
“對了，陛下是如何舍得讓您出來的。”
想到了什麼，辛淳熙好奇問道，以他對姜羽的了解，國師不在身邊的話他不得大哭出來？
顧亦平靜說道︰“我留了封信，自己跑出來的。”
辛淳熙愣了一下，隨後哈哈笑了起來，笑得很是暢快，眼淚都笑出來了，半晌，他止住笑聲，“當真是，當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和姜羽有些不對付，雖說都是年少時的意氣之爭，但如今知道對方得知自己先生離家出走，肯定會哭出來。一想到一個一大把年紀的老頭流出馬尿，辛淳熙就想笑。
“得了得了，一把年紀了，動作小點。”
顧亦斜了他一眼說道。
緩了好一陣子，辛淳熙才扯到了正事上面，“先生此次來靈麓書院何事，應該不是來找我敘舊的吧。”
“嗯，確實有一事。”顧亦把酒碗放在桌子上說道。
辛淳熙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先生請說。”
見他如此認真的模樣，顧亦笑道︰“不必那麼嚴肅，小事而已。”
“我在游歷的路上撿了一個小丫頭當學生，年齡還小，她又剛好是讀書的年紀，所以就想著拜托你照顧一二。”
顧亦說完後，看著辛淳熙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他說道︰“很難辦？”
辛淳熙搖頭道︰“不是，我是覺得先生您有那麼大的本事，為何不親自教導。”
顧亦說道︰“我還要繼續游歷，帶著她始終有些不太方便。”
辛淳熙點了點頭，露出思索之色。
“你一個當今太子太師，還教不了一個小姑娘？”顧亦揶揄道。
“那倒不是。”辛淳熙連忙搖頭道︰“我只是在想，該如何和她算輩分呢，既是先生的學生，以平輩相稱應當可以的吧。”
听到他竟然是為這種事苦惱，顧亦翻了個白眼，“隨你。”
辛淳熙嘿嘿一笑，“那就是師妹了。”
說完此次所行的目的之後，接下來顧亦兩人就一陣閑聊，聊聊以往發生的事，感嘆一下時光易逝，一不小心就老了。
從過去聊到現在，從朝堂聊到江湖，從教書育人聊到養花種菜，兩個舊時代的老人，難得的說了那麼多的話，即使無關緊要。
喝了口酒潤潤嗓子，顧亦問道︰“我還從未成見過當今太子，當初陛下又要塞給我，不過我在閉關給拒了，你給我說說此子如何。”
提到太子，辛淳熙沉默了一下，眼中的神色極其復雜，半晌，他看向顧亦，緩緩開口道︰“表里不一，心有惡蛟。”
顧亦眼楮一眯，“得你如此評價？”
辛淳熙面色有些凝重，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他不敢說，也不願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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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說道︰“雖為太子太師，但我並沒有教他多久，陛下不讓他出宮，我後來也不願再往皇宮里去了。”
顧亦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下，顧亦不再去想這事，他問辛淳熙，“如今還有多久可活？”
辛淳熙笑道︰“怎麼？先生要親自埋我嗎？”
顧亦說道︰“有個心理預期，到時好走遠一些。”
辛淳熙笑著點了點頭，隨後說道︰“通了儒家浩然氣後，如今我應是大宗師最後一階悟道，應該還有幾年可活的。”
顧亦點了點頭，站起身說道︰“那跟我走吧。”
“去哪？”辛淳熙疑惑。
“去見見你的師妹。”
親屬宿舍，楚清川心事重重的回來了，沒有看到顧亦。
自從和李憐心見面回來之後，他心情就不怎麼好，總覺得心里發虛，有些不得勁。
“桑璃啊桑璃，顧亦去哪里了呀。”
用臉貼在桌子上，楚清川長吁短嘆。
正在練功的桑璃被他吵得心煩意亂，遲遲進入不了狀態，“我啷個曉得，你莫煩我咯！”
“唉∼”
楚清川雙眼空洞，仿佛失去了人生的意義。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楚清川立馬彈跳了起來，扭頭就朝門外喊道︰“顧.....”
“院長！？”
辛淳熙看到楚清川也在這里，皺眉問道︰“你小子怎麼在這里？”
楚清川不知道院長怎麼會出現在這里，他愣愣的說道︰“我來找顧兄的。”
“顧兄？”辛淳熙疑惑，莫不是還有其他人？
顧亦從後面走了進來，“他是來找我的。”
見到顧亦，楚清川當即就蹦了過去，攬住他的肩膀急道︰“顧兄啊，你終于回來了，可讓我好等。”
“啪”的一聲，楚清川只覺得後腦勺一痛，還沒反應過來就听到辛淳熙怒道︰“沒大沒小！”
楚清川回過頭看著一臉怒容的辛淳熙，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顧亦朝楚清川笑道︰“有什麼事先等一下再說。”
說完他開口喊道︰“丫頭，快些出來。”
听到喊聲的田野從里屋走了出來，看到顧亦回來了，行禮喊道︰“先生。”
又看到顧亦身邊還有個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一時間不知道身份，就這樣怯生生的看著他。
辛淳熙打量著田野，眼中透著滿意，點頭贊道︰“這丫頭資質不錯啊，小小年紀體魄堅韌，一雙眼楮透亮璨然，是塊好玉，先生的眼光當真不俗。”
顧亦嘴角翹起，此前經常被自己用氣機溫養身子骨，體魄能不好嗎。
他朝田野招了招手，待她來到自己身前後，顧亦和她說道︰“這是靈麓書院的辛院長，往後在書院就是他替先生教導你。”
聞言田野朝辛淳熙鞠躬喊道︰“辛院長好。”
辛淳熙趕忙扶住她，連聲笑道︰“好好好。”
看著眼前懂事的小丫頭，辛淳熙越看越喜歡，他笑道︰“不要叫院長，以後叫師兄。”
“師兄？”田野小小的腦袋閃著大大的問號，她抬頭望向顧亦，顧亦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她作揖行禮道︰“師兄好。”
辛淳熙撫須而笑，連連叫好，他眼楮一瞥看向杵在一旁的楚清川，咬牙說道︰“你小子愣著干什麼，還不過來拜見你師叔祖！”
一楚清川看得莫名其妙且目瞪口呆，直接石化在當場。
什麼先生師兄師妹的，這是什麼情況？？我的師妹呢？？怎麼變成師叔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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