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軍大營,夜哨崗。
夜雨絲絲。
幾個元軍圍坐在篝火旁,火光搖曳不定,鐵甲半解,酒囊輪轉。
火光映著一張張被海風刮得粗糙的臉,影子在帳篷上拉得老長。
“嘖,這鬼地方,連口干淨水都難找,呸,這雨都是咸的,還那麼少,連火都撲不滅。” 一個滿臉胡茬的老兵啐了一口,從懷里掏出塊粗鹽,在麥餅抹了抹,權當調味。
“宋軍那邊怕是更慘,听說連井底都刮干了,這雨是下了,但幫不了啥。”
“何止水。” 另一個年輕些的士卒往火堆里扔了塊破木板,火苗猛地躥高“前日抓了個宋軍斥候,身上搜出半塊餅,掰開一看,里頭摻的全是樹皮渣。”
“鹽呢?” 有人插嘴。
“鹽?” 胡茬老兵冷笑一聲“早斷了!前陣子咱們燒了他們的鹽船,現在連傷兵洗傷口都用海水,那玩意兒,沾上傷口跟刀割似的,倒是跟鹽沒啥區別哈哈哈。”
“藥更別提了。” 一個瘦高個的士卒裹了裹身上的皮襖“昨兒個巡哨,看見宋軍那邊抬出來的尸體,傷口全爛透了,蛆蟲直往外爬。”
“怕是撐不了咯。”
“我看這趙宋啊,是亡定了。”
沉默片刻,有人壓低聲音
“听說了嗎?張帥派了人去勸降,還是張範陽的親佷子。”
“張範陽的佷子?!” 幾個人同時抬頭。
“嗯,叫張什麼來著……張 ?張 ?反正是他族親。” 瘦高個往火堆湊了湊“結果你們猜怎麼著?那小子剛上岸,就被宋軍亂箭射了回來!”
“沒死?”
“沒死,但屁股中了一箭,被人抬回來的。” 瘦高個搖搖頭“都元帥氣得當場摔了酒杯,罵宋軍不識抬舉。”
“呵,抬舉?” 胡茬老兵灌了口酒“你見過宋軍那些傷兵沒?斷手斷腳,腸子流一地,還咬著牙往咱們這邊爬,那樣子像是十八層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一般,他們要是識抬舉,早降了。”
“現在他們怎麼布防的?” 年輕士卒問。
“還能怎麼布?” 瘦高個嗤笑“除去四周的幾個灘涂,就千把條破船,捆在一起當浮城,張範陽親自坐鎮中軍,听說連宋幼帝隔三差五都住在船上。”
“幼帝?” 有人咂舌“八歲娃娃,懂個啥?”
“可宋軍認他。” 胡茬老兵眯起眼“前日咱們的火船沖進去,你猜怎麼著?那些宋兵不要命地往火里跳,就為把龍旗搶出來。”
“哎呦,都魔怔了。”
“其他地方呢?” 年輕士卒又問“那個姓文的大官有消息沒?”
“文丞相?” 瘦高個哼了一聲“早被押到大都去了,听說路上絕食,差點餓死。”
“硬骨頭。” 胡茬老兵嘆氣。
“還有更硬的,釣魚城。” 瘦高個壓低聲音“那守將王立,到現在還不降,咱們圍了三十六年,死了多少人都沒啃下來。”
“三十六年?!” 年輕士卒瞪大眼,守城時間比他年紀還大。
“嗯,听說城里人吃人,易子而食,可就是不降。” 瘦高個往火堆里啐了一口“媽的,宋人都一群瘋子。”
“也不一定吧,听說那個釣魚城地理位置極好,城內甚至能種田,所以才能堅持那麼久。”
“誰知道呢,老子又沒打過釣魚城。”
“說起來……” 胡茬老兵突然咧嘴一笑“上月偷襲他們鹽道,打得真他娘痛快。”
“對!” 瘦高個一听來了精神“那幫宋軍護鹽的,明明就幾十號人,硬是扛了咱們三輪沖鋒,最後全死了,沒一個逃的。”
“有個小兵,腸子都拖出來了,還抱著鹽袋往海里跳。” 胡茬老兵搖頭“何必呢?一袋鹽而已。”
“你不懂。” 瘦高個突然嚴肅“對他們來說,那袋鹽比命重要。”
火堆 啪作響,眾人忽然沉默。
“說真的……” 听著幾位老卒插科打諢,年輕士卒忽然開口“要是宋軍都這樣,咱們怎麼打得進去?”
話音落下,一片沉默。
遠處,海浪拍打著崖山礁石,聲音像戰鼓。
宋軍大營,夜哨崗。
潮濕的海風裹挾著咸腥味灌進營帳。
宋三用缺了口的陶碗接住從篷布縫隙滲下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粗粗的兩根眉毛頃刻皺起。
"雨倒是下了,又他娘的是咸的,"
他啐了一口,把碗遞給身旁的趙老栓“湊合喝吧,總比沒有強。”
趙老栓接過碗,布滿老繭的手指摩挲著碗沿,望向帳外“這都第幾天了?自打上月移駐崖山,淡水就沒夠過。”
仰頭灌下那口帶著海腥味的雨水,喉結艱難地滾動著。
帳外傳來腳步聲,王二狗掀開草簾鑽進來,軍袍下擺滴著水。
“去哪了,大晚上不見人。”有人問道。
“剛去了趟傷兵營。”他抖了抖濕透的衣襟“老周不行了,傷口化膿,燒得說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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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藥啊。”李鐵柱蹲在角落磨槍頭,鐵器相擦的聲音刺耳得很“昨兒元狗子偷襲又折了七個兄弟,藥材全用在重傷員身上了,輕傷的只能硬扛。”
一旁的宋三用匕首削著一塊發霉的干糧,黑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張樞密昨日又斬了兩個逃兵。”
“切,哪天沒斬?”
宋三聞言頓了頓,忽然低聲道“可這樣下去咱們撐得到陳丞相說的援軍嗎?”
沉默在狹小的營帳里蔓延。
遠處海浪拍岸的聲音隱約可聞,夾雜著傷兵時斷時續的呻吟。
“你說投降,我就是說說。”有個小卒才剛開口,就被幾個老兵瞪了回去,身子一抖,嘟囔道“就是說說而已…”
“投降?”趙老栓冷笑一聲“看看泉州降卒的下場,元狗把他們編入探馬赤軍,全送去打頭陣當肉盾。”
他解開髒污的綁腿,露出潰爛的腳踝,獰聲道“老子寧可爛在這崖山石縫里也絕不投降。”
帳內,又是一陣沉默。
見氣氛有些尷尬,王二狗干咳幾聲“對了,你們听說傷兵營新來那小子了嗎? 家人,名字好像叫阿蟹。”
李鐵柱停下磨槍的動作“那個總背著魚簍的少年?我見過,在教傷兵用海蠣殼燒灰止血。”
“不止呢,”王二狗眼楮發亮“前天他帶人在營地西邊挖了個土坑,鋪上油布接雨水,還用竹筒燒海水,說是什麼蒸餾法?大伙試了試,今早攏共真濾出小半桶淡水來!”
宋三猛地坐直“當真?那小子什麼來路?”
“你居然不知道,說是住在崖山灣的 戶,家里世代打漁為生。”王二狗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認得百十種海草,說那什麼樹林的樹皮煮水能退燒,比咱們庫存的金瘡藥還靈驗。”
正說著,帳外突然響起號角聲,幾人同時繃緊了身體。
“又是元軍斥候?”李鐵柱抄起長槍。
趙老栓按住他“別慌,是換崗信號。”
他望向昏暗的天色“那 家小子該回去了吧,都這麼晚了,可別耽擱了人回家。”
“一般每日申時就走,不過今日晚了兩個時辰。”王二狗點頭“劉都頭特意安排兩個兄弟假裝打架,引開巡邏的注意力,應該沒大問題。”
陳三皺眉“張樞密還不知道這事?”
李鐵柱嗤笑“要讓張相公曉得咱們私放平民進出軍營,腦袋早搬家了。”
昏暗中,突然有人插嘴“那小子會不會是元軍的細作?”
“放你娘的屁!”王二狗漲紅了臉“他救了多少兄弟你知道嗎?老田傷口里的蛆蟲,是他用咸水一點一點沖出來的!小陸子高燒不退,是他半夜潛到礁石灘采的海芙蓉,多危險啊,那元狗的哨塔就在邊上,稍有不注意,人就回不來了,還有前兩天”
宋三抬手打斷“都小點聲,都自家兄弟,那麼激動作甚。”
說罷,又看了看帳外搖曳的火把“不管那小子是什麼人,眼下他能弄來淡水,認得草藥,這就是老天給咱們的活路。”
眾士卒聞言也紛紛點頭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三聲鷓鴣叫,王二狗松了口氣“看來人已經送走了。”
李鐵柱側耳听了听,又重新磨起槍頭,火星在昏暗的帳內明滅。
“你們說,”他聲音沙啞“要是早兩年遇上這小子”
“哪有那麼多好事。”王二狗裹緊單薄的衣衫“前兩年軍中啥也不缺,料我們也看不上著 家小子,嘿,說來也是有緣,我可是听說了,他那去世的老爹以前也是咱們大宋的兵,是水軍出身,看來,還是在咱們的同袍後人呢。”
“難怪了”宋三突然笑了“說不定是媽祖娘娘看咱們這群旱鴨子可憐,派了個水軍後代來搭救,還懂醫術,既然這樣…”他摩挲著陶碗邊緣“明日我去傷兵營會會那小子,問問還有什麼法子能治這見鬼的腳氣。”
“唉,打贏再說吧,命都沒了,還在意什麼腳氣。”
“嘿,你這人”
“行了,準備輪崗,我和宋三先去換,你們先休息,子時換更。”
“別給我睡過頭了,小心讓元狗摘了腦袋”
“嘿,你這人”
夜雨漸密,浪濤聲淹沒了幾人的低語。
在崖山這個最後的據點里,二十萬宋軍的命運如同在風暴中飄搖的破船。
但此刻,在這個漏雨的營帳中,幾個士兵蜷縮在潮濕的草鋪上,第一次在夢境里沒有看見元軍鐵騎揚起的煙塵。
而是夢見了一片開著奇異海花的礁石灘。
和一個背著魚簍的瘦小身影。
雨夜,崖山行宮。
青萍跪坐在草棚下,手中握著阿蟹教她制作的竹筒蒸餾器。
竹筒斜架在火堆上,筒口插著一根細長的蘆葦桿,底下放著一個缺了角的陶碗。
雨水從草棚的縫隙間滴落,砸在火堆旁的沙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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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火候,水快滾了。”青萍低聲提醒身旁的宮娥錦書,後者正用木棍撥弄著火堆,火星濺起,映亮了她疲憊的臉。
幾個宮娥圍坐成一圈,目光緊緊盯著竹筒口滴落的水珠。
每滴下一滴,便有人輕聲數著“十七、十八……”
“今日傷兵營那邊如何?”錦書問道。
青萍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道“阿蟹教我用海藻灰止血,比御醫的金瘡藥還管用。有個斷了腿的老兵,硬是咬著木棍一聲不吭,換藥時還沖我笑。”
“那些傷兵對青萍姐姐好嗎?”另一名十二歲的小宮娥小聲問,手指絞著衣角,眼里充滿好奇。
這幾日總听得青萍說傷兵營的事。
什麼動不動就喜歡大笑的陳五;
明明長得很俊朗卻總是一副冷冰冰樣子的趙醫官;
見不得別人偷水,卻又總是不忍心就把自己省下的水囊倒給別人的親兵隊正張柏濤;
天天扯著年輕軍卒說自己【端平二年】入伍吹噓自己戰功的淮西老兵。
還有,還有那個明明年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卻好像什麼都懂的 家少年,嗯,前些時日那尾給官家的紅尾鯛听說還是他捕的呢。
官家喝得可高興了。
嗯,其實自己也嘗了一點點魚湯,好喝的!
不是偷嘗的呢,是官家賞賜給姐姐們的,但姐姐們又都讓給了自己。
听著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呀,可惜自己還太小,出不去。
只能每日等青萍姐姐回來講故事了。
青萍點點頭“比宮里那些黃門強多了。有個小兵才十四歲,傷得重,卻總惦記著把水分給別人,昨日我替他換藥,他偷偷塞給我半塊麥餅,說是省下來的。”
火堆 啪一聲,竹筒里的水汽蒸騰得更急。
青萍伸手調整蘆葦桿的角度,讓冷凝的水滴得更快些。
“御醫那邊沒起疑?”錦書壓低聲音“你這幾天總是往傷兵營走”
“我說是太後讓我去學辨識藥材。”青萍輕聲道“其實……我連苦楝樹皮和硫磺都分不清,全是阿蟹現教的。”
雨勢漸大,打在草棚上的聲音密集起來。
青萍抬頭望了望天,忽然道“兩個多月了……終于下雨了。”
眾人沉默片刻,錦書忽然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喃喃道“說不定……是個好兆頭。”
青萍沒說話,只是將陶碗往蘆葦桿下挪了挪。
水滴落入碗中,發出清脆的“叮”聲。
“這一關,總能過去的。”
她最後說道,聲音混在雨聲里,幾乎听不清。
“嗯,只要不放棄,總能過去的,總會有好的未來。”
連家船邊,一少年筆直站在船頭,任憑絲雨打在身上。
天邊破碎處,正有絲絲氤氳散入。
裂縫持續擴大。
隱約,有鬼厲惡嚎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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