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窩,已經調息完畢的澹明微微睜開雙目,握了握拳頭,稍微松了口氣。
總算有一戰之力了,雖然就這具小身體還是比不上古之霸王,但至少尋常十幾個小卒近不了身。
轉機,出現了。
突然,幾聲“ 嚓”聲傳入耳中,像是硬物刮擦瓦片的聲響。
循聲望去,啞女小雀手里握著一塊陶片,正用另一塊碎片的銳利邊緣在表面刻劃。
似乎是在刻著什麼。
不由得有些好奇湊了過去。
映入眼簾,陶片上刻著一匹四足動物,輪廓歪歪扭扭,勉強能辨認出是匹馬的模樣,應該是馬吧,畢竟線條太粗糙。
“你在做什麼?”澹明壓低聲音問道。
小雀正專注地刻劃著,被這突然的聲音驚得渾身一顫,手指猛地收緊,陶片險些脫手飛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是看著有趣。”澹明連連道歉,又很是好奇︰“你是在畫畫麼?”
小雀愣了一下。
澹明撓撓頭,又重復了一遍。
小雀這才反應過來,連連搖頭,捏著陶片揮舞了幾下,顯然是要表達什麼,但奈何澹明壓根沒看懂。
倒是一旁的女掌櫃見狀,嗤笑一聲道︰“小郎君這是病糊涂了啊,你日日罵她,時時譏諷,怎的倒忘了?”
澹明聞言也是無奈,宿主到底做了多少壞事。
轉身嘿嘿笑道︰“好姐姐,我是真忘了,連從前的混賬事也一並忘了,這倒是好事,往後定不會再叫你們為難。”
說著還朝女掌櫃拱了拱手,眉眼間盡是誠懇。
女掌櫃怔了怔,狐疑地將他從頭到腳掃視幾遍,突然拽過崔盈的衣袖,壓低嗓音道︰“奇怪,這小郎君今日性子怎麼跟換了個人一樣,不是撞了邪祟吧,還是肚子里在憋著什麼壞水?”
她邊說邊用眼角余光瞥著澹明,一副戒備的模樣。
崔盈眼角彎起淺淺的弧度︰“阿祀本性不壞的,之前也只是少不更事而已。”
那倒也沒有,以前確實是個壞種,這阿姐的血緣濾鏡有些大啊。
女掌櫃沒說話,倒是一旁的澹明忍不住腹誹。
崔盈轉頭凝視著澹明,聲音忽然輕了下來︰“小雀是在給死去的姐妹刻名。”
“死去的姐妹?”澹明眉心一皺。
“昨晚又有幾個姐妹被凌辱後沒熬過去,你今早也是見著她們...死狀才被嚇得昏迷發熱。”
說到這,崔盈的聲音低了下去︰“明明...再堅持幾日就可以回家了的。”
女掌櫃聞言,情緒一下子也落了下去。
倒是她身邊二女面無表情依舊搓著樹根。
已然見怪不怪。
“名字...”澹明怔了一下,忽然回過頭看著小雀手上的陶片,看著上面那刻著的簡單線條。
目光下移,卻發現地上早已刻好了幾塊。
有的形似垂柳枝條,有的如同鎖鏈的環扣,還有一處凹陷的輪廓,隱約顯出桃子的形狀。
忽然便說不出話來。
“昨晚走的那個是馬家娘子,你也見過。”女掌櫃放下樹根,道︰“就是笑起來右邊臉有梨渦的那個,你身上這套裙子還是她閨女的,只是閨女沒活下來...”
“還有幾個姐妹,但咱們也不認識,所以連名字都沒辦法留下咯。”女掌櫃嘆息一聲︰“只能找些特征勉強留下,唉。”
沉默片刻,澹明小心翼翼輕輕拾起散落的陶片,指尖觸到凹凸不平的刻痕時微微發顫,他一片一片地翻看,連最細小的紋路都凝神細辨。
“這些...都是麼....”
小雀見到澹明這副看得認真的模樣,忽然很是開心,從一旁拽過自己的小布包,猛地一抖,嘩啦啦傾斜而出的聲音在泥土蹦響,還惹起了一些塵埃。
成百塊殘缺的瓦當、木牘、陶片鋪了滿地。
每一塊都帶著深淺不一的刻痕。
或是圖案,或是線條。
每一塊,
都是一條人命。
天知道這個連飯都吃不上的啞巴丫頭究竟是怎樣在饑腸轆轆的日子里,一塊一塊攢下這些碎片,又是怎麼一路帶過來的。
半晌,澹明忽然出聲︰“我幫你刻吧。”
這下,不只是小雀,連身旁崔盈幾女都愣住了,不約而同停下手中活望向澹明。
“你說什麼?”女掌櫃一臉不敢置信︰“你要幫忙刻?”
澹明點點頭。
“你以前不是很不屑麼,說死的人那麼多,能記多少,還說什麼記了也沒用,反正也不會有人記得,嘲笑小雀是在白費力氣。”
“現在居然說出這句話...”女掌櫃眼楮都瞪大了,拍了拍一旁也有些愣愣的崔盈,聲音陡然拔高︰“不得了啊,你阿弟真的轉性了!”
崔盈抿了抿有些脫皮的唇,有些吃吃道︰“是,是啊。”
對于這個前任宿主,澹明已經不想再做任何評價。
垂目凝視滿地陶片,指尖輕撫過那些粗糲的刻痕,忽然望著幾女,很認真道︰“小雀沒有做錯,她做得對,明明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有爹娘生的,怎地走的時候,連個名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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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記多少就記多少,只要記下一個,就會有人記得。”
“至少,我記得。”
“歷史,會記得。”
“後人會記得。”
“只要還有一人記得,這些姐姐們,便不算白來這世間一趟。”
“那些死去的姐姐們,總歸不是無聲無息地走。”
忽然,棚窩里陷入一片寂靜。
“這...小郎君這是真轉性了...”女掌櫃巴巴說了句︰“大道理一串串的...”
“大概是因為...”沉默了一小會,澹明捏起一塊小瓦片,輕聲道︰“我做了一個夢,有了點感觸吧。”
“夢?”
澹明微微頷首︰“夢到了距離我們千年以後的神州。”
“千年後的神州?”女掌櫃最先放下手中的活計,湊近追問道︰“夢到什麼了?”
臉上寫滿好奇。
崔盈雖然沒有出聲,但目光已經牢牢鎖在澹明臉上。
連角落里一直低頭干活的兩個女子也停下手,轉頭望了過來。
窩棚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微微幾縷幽風。
“夢到....”澹明抬頭望著眼前這些面黃肌瘦、鬢發散亂的女子們,原本準備好的話突然哽在喉頭。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順著心意想到什麼說什麼。
即便詞不達意。
“千年之後的神州大地,處處繁華。”
“山河錦繡,萬民安康。”
“夢到了如今荒蕪的土地上,到了那個時候,高樓林立,街道車馬如流,入夜後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夢到了炊煙裊裊,孩童嬉戲,再也沒有人挨餓受凍。”
“夢到了漢家將士戍守邊疆,像今日這般...在姐姐們身上發生的事,再也沒有發生出現。”
“夢到了像小雀姐這般年紀的女孩能捧著書卷進學堂,斷文識字。”
“夢到了像掌櫃姐姐這樣的女孩在各行各業叱 風雲,能頂半邊天。”
“夢到了每個人...”澹明喉頭微動︰“有人的尊嚴,有人的選擇,有人的自由。”
“可以高高興興在家里想吃什麼吃什麼,休沐日想什麼時候休息就什麼時候休息,夜半子時也無懼強盜匪徒。”
“不需要擔心有人突然破門而入。”
“不需要擔心有人無故舉起屠刀。”
“我夢到了很多很多。”澹明輕聲道。
听著澹明的描繪,幾女不知何時都放下了手中活,竟有些听得入迷。
眼里有些憧憬。
對未來的憧憬。
“我知道,現在這個年代距離千年後的神州太遠太遠,實話說,能不能活過今日都是個問題。”澹明笑了笑,環顧諸女,輕聲道︰“但如果能活下去呢。”
“可以重新開始,帶著已經離開的姐姐們的執念活下去。”
“那她們就不算被遺忘。”
“也不會被遺忘。”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我在表達什麼,我很多話想說,也想表達很多東西,但....這個...”澹明認真看著手上陶片,又環視了一下眾人,認真道︰“這,不算是白忙活。”
“在夢里面,千百年後,在這里生活的神州子民會發現這些,會心疼現在的你們,恨不能挽救你們于水火。”
“會用心記住你們。”
“會用筆記錄你們。”
“會想念你們。”
“會銘記你們。”
“這,真就不算白來。”
無用功,確實是無用功。
這只是一個夢境。
現實的歷史時間線里,這八千女子,沒有一人活下。
而她們之中也沒有一個人留下名字。
可是,澹明並沒有騙她們。
歷史確實記得,哪怕到了後世,神州人偶然在浩如煙海的歷史一角窺視到一小小的一句文字時,卻總會心疼不已。
【那些姑娘們,該有多疼啊】
這八千女子,並非無人牽掛。
甚至那份牽掛和痛心歷經千年而不絕。
未曾更改。
窩棚寂靜。
“真...真的會有人記得我們這些苦命人?”少頃,一直伶牙俐齒的女掌櫃忽然有些口吃︰“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
“會的...”澹明點點頭。
“可...可我們非親非故...還隔著上千年...後世的神州人怎麼會記得我們?”
“並非非親非故...”澹明搖搖頭,指著心髒,目光清澈︰“血脈傳承千年,未曾斷絕。”
“對于他她)們來說,你們只是素未謀面的親人罷了。”
“親人...素未謀面…”女掌櫃聞言,嘴唇輕輕顫抖起來︰“難不成...後世的神州人都是君子麼?”
“只有君子才會有這般仁心啊。”
澹明輕輕搖頭,唇角卻揚起溫柔的弧度︰“他們並非完人,也會爭吵,會犯錯,有時候還會跳腳罵自己的國家這里不好,那里不好,但...”他頓了頓︰“每當讀到先輩的苦難,這里...”
手指在胸口輕輕一叩︰“都會疼。”
“或許這並非是夢,而是千百年後的人共同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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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女再度陷入沉默,可眼眶卻微微泛紅。
忽然,小雀從懷里遞出一塊邊緣被磨得光滑的陶片,神色認真。
澹明沒明白過來。
倒是一旁的崔盈輕聲道︰“這是小雀留給自己的,小雀希望你幫她把名字刻上。”
小雀連連點頭,然後又做了幾個手勢。
一會指著腦袋,一會指著肚子,一會裝作吃飯。
澹明突然恍然,溫聲問道︰“除了名字,你還想留句話給後世的神州人對麼?”
小雀點頭如搗蒜,眼里有期盼。
不知怎麼的,澹明完全讀懂了眼前這個放在後世神州頂多上初一的女孩要表達的意思。
他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瓦片太小,寫不那麼多字。”
看著小雀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澹明忽然說道︰“我精簡一下,可以不。”
小雀怔了怔,黯淡的眸子突然亮了起來。
她用力點頭,髒兮兮的小臉上立馬綻開一抹明亮的笑容。
澹明沒有接過小雀遞來的陶片,而是俯身拾起一根枯黃的草睫。
指尖輕捻草睫,沉吟片刻,忽然以草為筆,朝陶片表面劃去。
枯草劃過陶片的瞬間,堅硬的陶土竟如嫩豆腐般被輕易刻出深深的痕跡,細密的陶粉簌簌落下。
不到數秒,陶片上便整整齊齊寫著幾個蠅頭小楷。
上書︰
【小雀,要吃飽飯】
澹明遞過去,溫柔地指著字,解釋道︰“上面是你的名字,下面是你對後世人說的話,你是想讓大家不要餓肚子,要吃飽飯對不對。”
小雀接過瓦片,如獲至寶,連連點頭。
倒是一旁的崔盈幾女瞪大眼楮震驚不已。
不學無術的阿祀怎麼突然會寫字了,好像還會武功!
知道幾位姐姐的驚訝,澹明也沒打算隱瞞。
畢竟要實行接下來的計劃,不露一手,是很難勸服她們的。
只是編了個借口︰“我在睡夢中,不但見到千年後的神州,還遇到了一些機緣,似乎有了一些神仙之力,具體情況稍晚點我跟阿姐詳細說一下。”
“所以...”崔盈雖然覺得有些荒唐,但看到眼前這一幕,卻由不得不信,嘴唇有些發抖︰“你...你當真夢中遇到了神仙?”
澹明微微一笑︰“算吧。”
“!”
突然,女掌櫃騰聲站起,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澹明面前蹲下,在滿地陶片中翻找片刻,挑出一塊最平整的瓦片,用袖子使勁擦了擦,遞到澹明面前,帶著難得的幾分局促︰“小郎君,也幫我寫一下唄。”
澹明一怔。
“什麼神不神仙的,我信一半,但你突然就那麼厲害,還會說那麼多大道理,除了夢中遇到神仙之外,好像找不到別的理由了。”
“不過嘛,若這世上真有神仙,就該降下幾道神雷劈死那群蠻族。”女掌櫃大咧咧說道,然後又擠上笑容︰“但是嘛,你說得沒錯,萬一活下來了呢,就算沒活下來,有個小牌牌,千百年之後也有人記得我,挺好,挺好。”
澹明抿了抿唇,點點頭。
“姐姐想寫什麼?”
“先寫名字吧,十七,數數那個,然後幫我告訴後世的神州人,要賺大錢,有錢了,才不會被人欺負。”
“好。”
輕輕鐫刻。
【十七,要賺大錢】
言簡意賅。
忽然,那暗娼的頭牌也走了過來,她默默蹲下身,指尖在陶片堆里撥弄許久,終于尋到一塊尚有空隙的瓦片。
遞給澹明,輕聲道︰“秦吟,讓後世妹妹們....別活成我這般模樣。”
“....好。”
【秦吟,要以清白立世】
這時,那個總是一言不發穿著褪色嫁衣的女子也悄無聲息地挪了過來,縴細的手指揪著嫁衣上早已開線的仿金絲繡紋,聲音細若蚊蠅︰“阿阮...想後世人都可以...和自己中意之人相守。”
“好。”
枯草在陶片上細細勾勒。
【阿阮,要一世一雙人】
寫完再遞回去,幾女小心翼翼接過,那嫁衣姐姐甚至還擦擦手才接過。
她們雖不識字,卻都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著那些陌生的筆畫。
即便十七姐姐是個女掌櫃,也不過口算好,賬本全靠畫圈圈。
這年代,不是誰都有機會接觸文字。
寫完幾人,澹明抬頭望向崔盈,輕聲道︰“阿姐呢?”
崔盈一愣,忽然一笑︰“希望後世人的阿翁和阿母都能疼愛自己的孩子。”
澹明認真地點了點頭,在一堆碎片中,劃拉出一份稍微完整的陶片。
輕輕落筆,一筆一劃。
【崔盈,願天下父母慈】
這是千年前的中原女子,對千年後的神州後人最淳樸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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