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內，一名墨色寬袍大袖的男子正對著一碗粥水狼吞虎咽，顯然這段時間過得並不是很好。
“你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澹明坐在一旁，一臉嫌棄︰“話說你的公侯之風呢，怎麼現在變得這麼粗鄙。”
“我又不是仙階，你要是跟我一樣大半年沒吃過什麼東西，你也好不到哪去。”天羽呼嚕呼嚕幾口把粥倒入口中，一滴都不剩，還忍不住抖了幾下碗，見真的什麼都沒了，才頗有些戀戀不舍放下碗，靠在椅上，長長出了口氣︰“總算活過來了。”
“辛苦你了。”澹明笑道︰“一直奔波就沒停下來過。”
天羽嗤了一下，搖搖頭︰“比起你，我算輕松了，而且年輕的時候什麼福沒享過，現在熬點苦，受點累算什麼。”
“那麼....”
澹明斂起笑容，正色道︰“有結果了麼？”
說到正事，慕容天羽也嚴肅起來，凝聲道︰“他們..答應了。”
澹明眼眸一亮︰“真的？”
“但...”慕容天羽頓了頓，沉默了下來。
澹明見狀，哪里還不懂︰“有條件？”
天羽微微頷首︰“鬼厲一族的少主看在和你昔日的情誼上願意收留咱們，但是要憑我們自己過去。”
“他們當年和六族有約定，鬼厲大軍永生永世不會踏出九幽一步，所以，不會派出兵馬接應。”
“九幽公答應中州大陸只要有人越過黃泉碧落，他們就接收，但在沒有上岸之前，哪怕是死在岸邊，他們也不會管。”
“不僅僅是塵民，仙人也是...”
話畢，大帳內忽然陷入一陣沉寂。
“對不起...我...”天羽有些羞愧。
忽然一只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抬眸一看，只見澹明一臉笑呵呵。
“只是這樣而已麼，那可太簡單了，我們手頭還有上萬神策，護送他們渡江完全不成問題，嚇我一跳，還以為要我們化作九幽鬼厲才能進去。”
“那我還不如讓所有人進我的須臾世界待著，大不了活到靈氣徹底枯竭或者我身死道消，再化作靈體能活一天是一天算了。”
“雖然我的須臾世界現在靈草都快被薅光，靈獸也被吃得差不多了...但也不能怪我嘛，百姓太多，只能先湊合著吊吊命，日後結束了再補種回來。”
“別開玩笑了澹明兄，靈氣日竭，按中州大陸現在的情況，哪怕仙階的須臾世界在全盛狀態下也活不了百萬百姓，修真者還能靠體內循環勉強減少消耗，但普通塵民進入，那消耗...要怎麼平衡須臾世界...我根本無法計算。”
“不對，我又被你扯遠了，回到剛剛的問題上，你知道護送百姓渡江難度有多大麼？”天羽皺眉道︰“我們只剩下一萬多人馬，可外面現在又有百萬大軍虎視眈眈，連防守都很勉強，更別說還要分人掩護百姓渡江...”
“不用擔心。”澹明打斷了天羽的話，笑道︰“來得越多越好，不打疼他們，他們是不會怕的。”
“你？！”天羽聞言瞳孔一震，相識多年，哪里不知道澹明的想法。
“噓。”
澹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答應我，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我那小師妹。”
“去了九幽之後，要好好照看他們，這輩子他們都太苦了，余生讓他們過點安穩的日子吧。”
天羽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劍仙，眼眶有些發熱，但立馬扭頭干咳了幾聲︰“你就那麼相信我，萬一我選的路是錯的呢？”
“當然相信你，你可是天衍宗的少宗主，神策十八子的【算無遺】啊。”
“呵呵，如果我真的算無遺策，神策就不會一敗再敗，走到這個地步。”天羽自嘲道。
“哎，說了你是少宗主嘛，肯定暫時比不上那群老不死。”澹明拍了拍他肩膀︰“以後會好的。”
“希望吧。”天羽微微淺嘆氣，站了起來︰“那我先去準備，時間不多，六族大軍壓境，听說那三位之一也來了前線，看來，是想畢其功于一役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澹明嘴角上揚，臉上沒有絲毫的懼色。
“那我先走了，晚點召集大家再說一下具體行動部署。”
注視墨色袍服青年離開的背影，澹明忽然出聲︰“以後重擔就交到你手里了，可能會更苦，你...後不後悔？”
沉默片刻，聲音響起。
“那可太後悔了。”
天羽聳聳肩，轉過身，目光炯炯注視著澹明，咬牙恨恨道︰“特麼當年御劍就不該輸給你！”
...
月明星稀，寒風凜冽。
澹明坐在坡上，望著天上明月，怔怔出神。
月亮好大，像個餅。
咦，這話不像我人設啊，一定是餓太久，肚子不要說墨水，連油水都沒了。
正胡思亂想之際，腳步沙沙自身後傳來。
不一會，一道女子特有的清香微微傳來。
女子拂了拂石塊，便徑直坐下，攏著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遙遙眺望著玉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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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營內喧囂漸漸消失，死一般的寂靜縈繞周遭。
澹明收回目光，側臉望向一旁的女子，笑道︰“怎麼還不去休息，天羽的話你也听到了，明後幾天可有得忙了。”
女子沒有回答，幽幽注視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忽然輕聲道︰“師兄...”
“嗯？”
“我想家了。”
“嗯。”
“想師父，想宗門，想我們以前的那個小院子。”
“也想小藥廬。”
“嗯。”
“師兄...”月顏扭頭望著澹明︰“我們會贏嗎？”
澹明微微一笑︰“不會輸的。”
“其實...”月顏欲言又止，片刻，輕輕嘆了口氣︰“罷了，師兄，等去了九幽，我們是不是就任務完成了？”
“是不是可以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了。”
澹明一怔，忽然伸出手，猶豫片刻，還是伸出去揉了揉女子的小腦瓜，如同小時候一般︰“去了九幽之後...覺得累，就不做了。”
“神策的未來，讓他們去選吧，星火我已經為他們保留，即便我們不再插手，燎原之勢終有一日也會成。”
“你就這麼相信？”月顏好奇道。
“當然。”澹明呵呵一笑︰“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如此，仙人凡人又有誰能定義貴賤，我不信天地不公，我不信我命由天，我信事在人為，僅此而已。”
靜靜凝望著師兄，月顏突然出聲︰“師兄，到了九幽之後，我們重開藥廬吧。”
“我來坐診，你去攬生意，小紫顏當我助手，劍靈姐姐可以去采藥。”
“讓梨落姐姐在我們隔壁開一間書畫店，讓天羽在我們隔壁擺一個算命攤。”
“讓江寒...就讓他繼續留在軍中，傳授他的槍法吧...”
“......”
絮絮叨叨，興致勃勃。
澹明沒有打斷，只是認認真真地望著許久沒有這般活潑的小師妹，似乎要將她刻在腦海中。
“師兄，你覺得我這樣安排好不好？”
澹明笑了笑，笑得很溫暖。
“好。”
.....
次日，大軍開始拔營，按部署梯次撤離，天羽和梨落則先行一步，于夜里率領數萬百姓到達江邊營造渡船。
得知神策裹著百姓準備渡江的消息後，六族聯軍開始大軍壓境。
三公之一天穹公下令，三軍出動，要將這股盤踞中州大陸多年的叛軍徹底剿滅，不能讓他們踏上九幽之地。
九幽，中州大陸的鬼厲一族存活地。
生存條件惡劣，靈力稀薄，連隙蟲都不願踏足。
中州大陸六族雖然一直與鬼厲一族不對付，但卻河水不犯井水。
以前是有天宮在，有淵君在，雙方表面上還是維持了最基本的外交禮儀，雙方偶有聯絡交流，相安無事。
現在天宮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天宮，六族聯軍席卷天下，但卻依舊沒有跨過黃泉碧落一步。
原因無他，武力無異，且無寶無珍。
大軍征討，得不償失，犯不上。
原本將澹明他們逼到這處，以為大功在即，誰能想到，不知道澹明他們用了什麼方法，竟說服了鬼厲一族答應收留他們。
絕對不可以！
這後患，必須清除！
哪怕大軍跨過黃泉碧落，也不能讓那劍仙活著離開！
此子太過恐怖，全盛時期以一己之力抗衡六族聯軍十之三四，一旦傷勢恢復或被那原玄女軍統領解開了身上的毒，待他卷土重來，乾坤逆轉，勝負尤未可知。
澹明，斷不可留！
......
“師妹，你先帶著他們到江邊做好防御和接應...听話，不許反對，我帶著剩余的三千神策去找江寒，我們會盡可能撐久一點，等百姓們都撤得差不多了，你也撤...放心，師兄心里有數，把六族聯軍牽制得盡可能遠後，就去找你們匯合。”
一襲青衣的澹明站在月顏身邊，細細整理著她的甲冑，然後後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很是滿意︰“師兄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
月顏靜靜看著澹明，忽然出聲︰“師兄答應過的事，一定要做到！”
澹明笑了笑，揮揮手道別。
“承君此諾。”
“必守一生。”
月顏抿了抿唇，輕輕一躍，便化作一道流光直沖天際。
看著逐漸消失在天邊的身影，澹明頗為不舍，但還是收回目光，轉身朝著大營走去。
不多時，江寒帶著數千兵馬疾馳從前線趕回，一個勒馬，便跳下直沖到澹明跟前，一把揪住他︰“為什麼讓我們撤？！”
“哎呦，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還是听命而行，不錯不錯。”
“不要給我打馬虎眼！”江寒眉頭緊皺，厲聲道︰“原因！”
“我是神策軍統帥，我說撤就撤，什麼時候需要解釋了？”澹明神色淡然。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大軍麼，沒有我們，那些百姓怎麼撤？！”
“沒有你，不是有我麼。”澹明微微一笑，輕輕撥開江寒的手，徑直走向營外︰“江寒副帥，本帥命你率本部人馬及我旗下三千神策沿途護送百姓西撤，不許丟下一人，不許餓殺一人，如有一人殞命，本帥拿你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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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明！”江寒目眥欲裂︰“你是要去送死麼？！”
說罷便要沖上去拉住澹明。
“轟！！”
澹明微微釋放靈力，江寒便被擊飛。
澹明微微側目，神色冰冷︰“本帥的話也不听了？！”
“...是！”幾名神策軍相視一眼，立馬上前按住了江寒。
“澹明，你回來，讓我陪你去送死，讓我陪你去送死！”江寒被按在地里，渾身泥濘，不住地掙扎︰“大帥！讓我陪你去送死！”
“澹明！！！”
“願與大帥同生共死！”數千神策軍忽然跪地，聲音震天。
“陪我送死？”澹明回過身，環視一眾軍士。
忽然，一聲輕笑，神色傲然︰“你們也配？”
“我乃劍仙澹明，死在我劍下的仙階不知凡幾，爾等不過是不入仙階的三流修真者，有何資格與我同死？”
“給我活下去，沒有本帥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前線，違者....”澹明咬了咬牙，冷聲道︰“逐出神策！”
話音落下，不再管江寒的掙扎怒吼，不再理會一眾兵士的低聲啜泣，邁步朝著百萬敵軍方向走去。
一步數里。
“最後一程，辛苦你陪我走一趟了。”
澹明輕聲道。
流光散去，一個身材高挑神色冰冷的女子出現在身旁，不言不語。
“過後，你再尋一個主人吧。”
“我的主人只有一個。”
澹明一怔，忽然笑了︰“那便走吧，去看看那三公之一，有多厲害。”
......
十日後，岸邊，月顏神情凝重地看著一艘艘載滿百姓的江舟駛離。
片刻後，又回身凝望千里之外的戰場，柳眉微蹙。
“還有最後一批，應該就差不多了，再堅持多一會。”月顏輕聲道，幾名疲態的親衛紛紛點頭。
“也不知道前線現在是什麼情況？”
思索片刻，月顏扭頭望向親衛，正欲說話。
突然一陣頭昏目眩傳來，踉蹌幾下差點摔倒。
“月顏！”幾名親衛連忙上前攙扶。
“我沒事！”月顏定了定神，一陣不由得的心悸和無盡的哀痛涌上心頭。
與此同時，天地風雲變色，寒風呼呼，忽有大雪漫漫。
一聲鳳鳴泣血自天地間響起。
“發生什麼了？！”幾名親衛抬頭望天，臉色蒼白。
撤離的隊伍也是一陣混亂。
“你們留在此地，一定要確保百姓們都上船了，我去看看！”不等親衛們回應，月顏一個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
“敗了！”
“敗了！
“快跑！”
“不要亂！我神策軍仍在，不會丟下任何一人！”
“把孩子看好！”
越靠近大營方向，隊伍秩序越發散亂，人頭涌動，百姓們爭先恐後地朝著江邊逃去。
月顏神色冷峻，一個勒馬，喊住了一名神策軍，高聲喊道︰“發生什麼事了？！”
“月顏將軍！”神策軍見到月顏，忽然雙膝跪地，慟哭道︰“大帥....戰死了。”
轟！！！
宛若千鈞重擊一下子敲擊在身上，月顏臉上瞬間褪去血色，整個人腦子一片混沌，耳邊響起了一陣陣沉悶的嗡鳴，完全听不清旁人的話語。
“不可能...”
“不可能...”
“師兄..不可能會輸的！”
沒有猶豫，她立馬棄馬騰躍而起，化作流光直沖千里之外。
.......
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降落，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靠近戰場中央。
只記得，風很大，雪很厚。
不過小半個時辰，戰場上百萬尸骸便被覆蓋得差不多。
天地間，只听得呼呼風聲。
艱難跋涉在深一腳，淺一腳的雪中。
抬眼遙遙望去。
戰場中央，江寒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在他身旁，有一青衣男子，杵劍半跪。
身上幽幽散發著流光，與仙劍散落的光芒交相輝映，漫天大雪，可卻無一片落在他身上。
已經听不清，江寒在哭嚎什麼，
已經看不清，面前有什麼。
眼眸中倒映著的，只有一襲青衣。
艱難地走出雪地，腳穩穩踏入裂谷中，月顏渾身顫抖，猶豫再三，挪動腳步，緩緩靠近那道身影。
距離不過百丈，卻感覺有半生那麼長。
當青衣男子側容映入眼眸。
月顏瞳孔猛地一縮，幾乎站立不定。
雙眸再次清晰，耳邊傳來了呼嘯的狂風。
她顫抖著抬起手，朝著宛若沉沉睡去的劍仙臉上伸去，觸手便是一陣冰冷，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昔日的一字一句。
【你好呀小月顏，我叫澹明，以後我們就是師兄妹啦。】
【正好師父不在家，想不想吃松子糖，師兄給你買呀。】
【當然大啦，你是內門第一，我才第六。】
【你看看，多久沒笑過了，師兄不希望你變成這樣，離開吧，別人我護不住，至少自己師妹還是能護住的。】
【小師妹，世道崩殂，乾坤倒逆，想要逆天而行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但師兄想試試，你要跟著麼？】
【去了九幽之後...覺得累，就不做了。】
【承君此諾。】
【必守一生。】
“師兄.....你怎麼就...失約了...”
......
澹明，興宏六年生。
幼羸弱，屢醫不效，雙親求藥遇盜，俱歿，遂孤。
流落市井，遍嘗人間艱辛，幾死者數矣。
幸為問道宗鑄劍長老宗無意所救，重塑筋骨。
五歲入問道宗，為宗君嫡傳。
十六，鋒芒初現。
二十二，宗門同輩無敵。
三十八，散功重修。
八十八，擢鑄劍長老。
百三十，證道成仙。
二百八十八，隱世。
三百一十一，見乾坤倒逆，不忍蒼生罹難，遂率眾揭竿。
建皇八年，為護黎庶，赴難墜仙崖，時年三百三十二。
生平樂善好施，常濟困扶危，待人謙和，未嘗疾言厲色。
隕落之日，天地同悲。
中州大陸九幽無名氏雜錄為︰
《劍仙澹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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