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冷的濃霧,貪婪地吞噬著最後一點天光,將整片原始叢林徹底拖入墨汁般的黑暗。
刺鼻的硝煙味、濃烈的血腥氣、還有傷處迅速腐敗散發的甜腥惡臭,依舊頑固地盤踞在空氣里,形成一片沉重污濁的死亡之幔。
叢林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名夜梟的啼叫,悠長而淒厲,如同為逝者招魂。
這片剛剛吞噬了四條性命的殺戮場,此刻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只有風掠過樹梢的低沉嗚咽,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受傷者瀕死般痛苦而壓抑的呻吟——那是被遺棄在後方、踩中捕獸夾的克欽兵,以及那個大腿中彈的景頗族老向導。
他們的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微弱,如同風中殘燭,終將被這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
在距離那血腥中心不遠的一處隱蔽山坳,幾塊巨大的、長滿厚厚青苔的岩石天然形成了一個低矮的凹洞。
洞內,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草藥苦澀的氣息。
幾支松明發出微弱搖曳的光,勉強照亮洞壁上晃動的人影,如同遠古岩畫上沉默的魂靈。
十幾名景頗漢子或坐或臥,無聲地處理著傷口。
有人用牙齒咬著布條,死死勒住被子彈撕裂的臂膀,豆大的汗珠從黝黑的額角滾落;
有人默默地將搗碎的止血草藥糊在同伴深可見骨的傷口上,動作輕柔,卻掩不住眼底的沉重。
地面上鋪著簡陋的芭蕉葉,上面躺著三個氣息奄奄的同伴。
最年輕的一個,胸口被斯奈德步槍的鉛彈開了個恐怖的窟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血沫從嘴角溢出,眼神已經渙散,生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另外兩人,一個腹部中彈,一個被流彈削掉了半邊耳朵,傷勢稍輕,但也因失血過多而臉色蠟黃。
臘都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赤裸的上身纏著厚厚的布條,肩頭一片暗紅——那是被一枚擦過的鉛彈撕裂的傷口。
他緊咬著牙,額上青筋暴起,忍受著草藥帶來的劇痛。
兒通瓦蹲在他身邊,用一塊沾濕的布小心地擦拭著他額頭的冷汗,自己的左臂也纏著繃帶,動作有些僵硬。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阿古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洞口,如同融入夜色的山岩。
他身上的短褂沾滿了泥漿、草屑和幾處暗色的、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血污,但步伐依舊沉穩有力。
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沾著泥點和幾道細小的劃痕,古銅色的皮膚在松明跳躍的火光下,反射著金屬般冷硬的光澤。
他的眼楮,深邃如古井,此刻卻像兩塊冰冷的黑曜石,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化不開的疲憊和悲愴。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洞內。掠過那些沉默處理傷口的同伴,掠過地上氣息奄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年輕面龐,最終停留在臘都肩頭那片刺目的暗紅上。
那沉靜如水的眼眸深處,終于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漣漪。
他走到那個胸口中彈的年輕獵手身邊,緩緩蹲下。
那年輕人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靠近,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古伸出寬厚粗糙的手掌,輕輕覆在年輕人冰冷的手背上,用自己的體溫傳遞著最後的慰藉。
片刻,他低沉地、用一種古老而肅穆的景頗語短促地念誦了幾個音節,那是送魂的禱詞。
年輕人眼中的最後一點光,熄滅了。阿古的手掌微微收緊了一下,然後輕輕放下,仿佛怕驚擾了逝者的安眠。
他站起身,走到洞壁邊,解下背上那張陪伴他多年的桑木弓和幾乎空了的箭囊。
弓身上沾著泥點和露水,箭囊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兩支箭——一支普通的黑曜石箭,還有一支箭頭泛著深紫幽光的毒箭。
臘都掙扎著抬起頭,聲音嘶啞地問︰“阿古…那些…火槍鬼…跑了?”
“跑了。”阿古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像山澗深潭的水流,“像被豹子驚散的岩羊。丟下了他們的頭羊和受傷的同伴。”
他拿起水囊,仰頭灌了幾口涼水,喉結滾動,水流順著嘴角流下,沖刷掉一絲血污,“四個火槍鬼,永遠留在了我們的林子里。還有一個他們的狗腿子指向導)。”
兒通瓦看著地上死去的年輕同伴,眼圈泛紅,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和怒火︰“可我們…我們失去了十多個兄弟!還有好幾個…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他的拳頭狠狠砸在身下的泥地上。
洞內一片死寂。只有松明燃燒發出的 啪聲,和遠處傷者越來越微弱的呻吟。
悲憤如同沉重的石頭,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阿古走到洞口,望向洞外無邊的黑暗和濃霧。
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異常高大,又異常孤獨。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洞內的空氣都仿佛凝固。
然後,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掃過洞內每一張疲憊、傷痛卻依舊堅毅的面孔。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岩石般的力量,在狹小的空間里清晰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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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槍,很響,很凶。像打雷。能打穿大樹,能打碎骨頭。”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碾磨出來。
“但我們的林子,更深,更老。它認得我們的腳印,認得我們的氣味。火槍的雷聲,驚不散林子的魂。我們的箭,認得回家的路,更認得…仇人的喉嚨!”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臘都肩頭的傷上,又緩緩移向地上逝去的年輕臉龐,眼神中的悲愴如同實質。
“血債,林子記著。仇,我們也記著。”他伸出手,指向洞外那片吞噬了敵人也吞噬了同伴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密林。
“只要林子還在,我們的弓還在…火槍鬼再來,毒箭,一樣等著他們!”
低沉而充滿力量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沉默的洞窟里激起無形的漣漪。
漢子們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疲憊傷痛的眼神里,那被血腥和死亡暫時壓制的火焰,重新被點燃。
那不是復仇的狂熱,而是一種更原始、更堅韌的生存意志——一種與腳下這片土地、與手中這張弓、與祖先血脈相連的、永不屈服的守護意志。
他們無聲地握緊了身邊的刀柄,撫摸著傷痕累累的弓臂。
松明的火光在他們黝黑而堅毅的臉上跳躍,如同永不熄滅的星火。
阿古不再言語。他最後看了一眼洞外沉沉的夜色,轉身,沉默地坐回冰冷的岩石上,拿起一塊粗糲的磨石,開始專注地打磨那支僅存的黑曜石箭鏃。
粗糙的石面摩擦著鋒利的黑曜石邊緣,發出單調而堅韌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洞窟里回蕩,仿佛一曲古老而不屈的戰歌,穿透濃霧,刺破黑暗,融入這片永恆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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