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孚泗的牛皮軍靴碾過滿地鼠尸時,囚室鐵鎖正發出垂死的呻吟。
月光從碗口大的天窗斜切下來,照見李秀成盤膝而坐的身影,那具被烙鐵燙焦的肩膀竟仍保持著端坐議政殿時的儀態。
"九帥要見你。"蕭孚泗刻意加重了"帥"字的尾音。
作為曾國荃麾下第一悍將,他深諳如何用稱謂折磨階下囚。
三日前攻破天京時,他便是這般將"忠王"二字踩在腳下,逼著李秀成象一條狗一樣在地上爬行。
鐵鏈叮當聲中,李秀成緩緩抬頭。他左眼結著血痂,右眼卻亮得驚人︰"蕭將軍可知太微垣主殺伐?昨夜熒惑入南斗,九星連珠..."
話未說完,刀鞘已帶著風聲砸在鎖骨。碎裂的骨茬刺破皮膚,蕭孚泗卻在那張血污斑斑的臉上看到了近乎慈悲的神情。
甬道石壁滲著水珠,李秀成的鎖鏈拖出蜿蜒血痕。
當值守卒忽然發現,這個本該奄奄一息的囚徒,步伐竟與押解他的湘軍鐵甲保持著詭異的同步,仿佛他才是走向戰場的將軍。
簽押房內,西洋自鳴鐘的銅擺晃得曾國荃心煩。
他扯開領口盤扣,黃馬褂下露出半舊中衣,圍城兩年,連主帥都穿起了死卒的衣裳。
劍鋒劃過砥石的聲音突然頓住,銅鏡里映出個蓬頭垢面的瘋子,哪里還是當年洞庭湖畔吟詩作對的曾家九郎?
"報,逆首帶到!"
門簾掀起的剎那,江風卷著血腥味撲滅三支牛油燭。
親兵慌忙添火時,曾國荃的劍已架上李秀成脖頸。
他等著听軟骨頭的討饒,等來的卻是鎖鏈清越的踫撞,那人竟在劍鋒下挺直脊梁,破衣爛衫間隱隱現出龍形刺青。
"咸豐四年,令兄在靖港投水。"李秀成忽然開口,喉結擦著劍刃滑動,"當時湘軍不過五千,如今十萬兒郎盡握曾氏之手。"
血珠順著劍槽滴落,在青磚上匯成小小的潭。
曾國荃手腕微顫。他想起上月密報︰京中御史聯名彈劾湘軍縱兵劫掠,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里,稱他們兄弟為"南朝雙虎"。
此刻燭火搖曳,劍身上自己的倒影,竟真如吊楮白額猛虎。
第三次密談時,暴雨沖垮了江邊哨卡。李秀成蘸著金瘡藥,在輿圖上畫出漕運命脈︰"道光二十八年,運河淤塞改走海運,如今七成漕糧經上海轉運。"
藥酒在松江府位置暈開,恰似湘軍旌旗獵獵。
"英法火輪朝發夕至,若得滬上關稅..."李秀成突然咳嗽,血沫濺在長江入海口,"曾大帥在安慶造炮局三年,可及江南制造局半分?"
曾國荃的指甲陷入太師椅扶手中。上月巡視水師,他親眼見過洋人的鐵甲艦,湘軍最精銳的舢板在巨艦陰影下,如同孩童澡盆里的紙船。
"九帥可知洪楊為何敗亡?"李秀成撕開衣襟,心口箭瘡宛如第三只眼,"天京城牆高十丈,卻困不住人心。
聖庫制度崩壞時,連陳玉成都開始私藏火銃。"他突然抓住鎖鏈往前一拽,輿圖上的墨跡頓時活了,武昌水師順流而下,上海洋輪溯江而上,南京城成了磨盤中的粟米。
驚雷炸響,趙烈文捧著茶盤僵在簾外。他分明看見九帥的手正按著李秀成畫的"北進圖",五指深深陷入河南地界。
七月十四中元夜,囚室的蟋蟀突然絕了聲響。
李秀成摩挲著食盒暗格里的兵符拓印,這是湘軍舊部冒死送來的投名狀。
他咬破手指,在《時務十策》末頁補上︰"江北大營存糧三十萬石,守將張國梁系廣東舊部。"
三更梆子響過,暗門悄然開啟。來人身著江寧織造局的綢衣,捧著的卻是一方鎏金虎符︰"九帥問,若效陳橋故事,當如何處置淮軍?"
"左宗棠在浙,李鴻章在滬..."李秀成將虎符拓印按在對方掌心,"當年宋太祖送契丹歲幣,今日何妨許英人長江航運?"說罷突然掀翻油燈,火光中《十策》化作灰蝶紛飛,唯留一頁飄落來人靴面。
卯時二刻,一隊紅單船悄然離港。艙底十箱雷明頓步槍的油紙下,藏著半枚與湘軍大營虎符嚴絲合扣的銅符。
曾國藩展開供狀時,武昌來的密信正被燭火吞噬。
信上是胞弟熟悉的狂草︰"...東南形勝,非曾氏不可鎮..."
他猛然站起,官帽竟帶翻了硯台。墨汁漫過李秀成的供詞,將"功高震主"四字泡得腫脹如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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