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5月,天京城內,翼王舊部李承宗的草鞋陷在青石板縫隙里,拔出時帶起一灘暗紅黏液。
他不用低頭就知道那是什麼,昨日西市口剛斬了七個"食人魔",血水在梅雨里泡了整夜,已經發酵出腐壞的甜腥。
天京城的暮色比往日來得更早,烏雲像浸透膿血的棉絮壓著城牆。
他數著腰間葫蘆的晃動次數走過長街,這是翼王舊部間傳遞消息的暗號。
第三十七下時,暗巷里伸出的枯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軍爺...賞顆米吧..."蜷縮在牆根的老婦舉起陶碗,碗底沉著半截孩童指骨。
李承宗別開視線,卻看見屋檐下垂著的腸衣在風里搖晃,那是某個餓急的守軍把戰馬內髒掏空後做的風鈴。
天王府的鎏金大門在雨幕中若隱若現時,他摸到了藏在胸口的火折子。
兩個面黃肌瘦的童子舉著"天父臨凡"的幡幢引他入內,朱漆回廊的蟠龍柱上新描了金粉,龍眼瓖嵌的夜明珠映得滿地餓殍如同鬼域。
甘露殿里三百六十五盞長明燈燒的是人脂,這是李承宗後來才知道的。
此刻他跪在冰冷的金磚上,看著洪秀全披著孔雀羽織就的聖袍,赤腳踏過二十四幅繡著《天命詔旨書》的錦緞。
天王枯瘦的腳踝掛著銀鈴,每走一步都濺起琉璃盞中的晨露。
"爾等且看!"洪秀全突然高舉雙臂,殿頂機關應聲而開,梅雨像銀河傾瀉在他周身。
混著香灰的雨水在鎏金漏斗中匯聚,漸漸凝成渾濁的漿液。"此乃天父降下甘露!當年摩西率眾出埃及,今日朕帶你們出新耶路撒冷!"
李承宗看著宦官將漿液搓成丹丸,忽然明白半月前為何要全城搜集處子晨起的第一泡尿。
那些裝在翡翠壺里的液體,此刻正混著雨水變成所謂的"天露聖丹"。
前排的老臣已經匍匐在地,干裂的嘴唇死死咬住分到的泥丸,仿佛那是真的救贖。
子夜時分,李承宗按約定摸到西偏殿。月光透過鏤空的"天兄下凡"圖樣,在蒙塵的《資政新篇》書稿上投下蛛網狀陰影。
他從暗格里取出火油時,听見牆外傳來歌聲,是女營的殘部在唱《誅妖救世歌》,沙啞的嗓音里帶著啃食樹皮後的腫脹。
"李佐天官好雅興。"陰惻惻的聲音從梁上傳來時,李承宗的火折子已經點亮。他看見洪宣嬌的繡鞋懸在《天朝田畝制度》的匾額旁,鞋尖綴著的東珠正抵著他咽喉。"燒聖庫?不如燒了那個穿龍袍的魑魅。"
他們穿過密道時,洪宣嬌說起今晨的佔卜︰天王命人將最後十石稻米撒入御溝,說會化作鯉魚供軍民捕食。
可餓瘋的人們撈起的,分明是發霉的米粒和同伴浮腫的指節。
聖庫前的守衛正在分食一具尸體,李承宗認出那人的補服,是半年前提議開城投降的恩賞丞相。
洪宣嬌的匕首劃過守衛喉嚨時,血濺在"萬物歸公"的石碑上,像極了天王府壁畫里噴火的惡龍。
當火舌舔上堆滿《聖經》仿本的楠木架時,李承宗突然想起翼王離開天京那日的朝陽。
石達開的白馬踏碎朱雀橋的薄冰,說要去尋真正的天國。而今這虛假的應許之地,終于在連綿梅雨中現出森森白骨。
洪秀全在龍床上翻身時,金絲褥墊下的玉髓硌到了肋間的瘡。
自從宣稱"朕之創口乃聖痕",這流著黃水的潰爛就成了天父臨凡的明證。
他伸手去抓床頭的甘露瓶,翡翠雕的鷓鴣鳥卻突然振翅,將摻了鴉片的聖水潑在金絲褥墊上。
"陛下!湘匪的炮..."掌朝儀傅善祥沖進來時,發髻上還粘著昨夜焚燒奏章的黑灰。
洪秀全卻盯著她襦裙上的孔雀紋樣,那羽毛忽然活了似的絞住她脖頸。
"妖孽!竟敢幻化朕的狀元娘子!"他抓起鎮紙砸去,血濺在牆上的《十全大吉詩》時,才發現砸碎的是西洋進貢的穿衣鏡。
五更天的露台寒風刺骨,洪秀全卻堅持要穿登基時的龍袍。
金線繡的團龍已經蛀出細洞,像無數只窺視的眼楮。
他張開雙臂迎接朝陽時,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金陵城頭,化作頭戴荊棘冠的基督,腳下跪拜的卻是長著曾國藩面孔的十二門徒。
"來!都來飲這約旦河聖水!"他奪過侍衛的銅盆,將童子們收集的檐溜潑向虛空。
渾濁的水珠在半空凝結成《天父詩》的字句,每個墨點里都浮現出楊秀清被杖斃時的臉。
洪秀全大笑著吞下所有字符,喉管里頓時游滿冰冷的蝌蚪文。
午膳的鐘聲敲響時,御膳房呈上最後一道"天雞"。
拔光羽毛的禽體臥在青玉盤中,雞冠上插著"奉天誅妖"的小旗。
洪秀全咬破雞頸時嘗到了人血滋味,這才發現所謂的鳳髓龍肝,不過是裹著黃綾的觀音土。
當第一顆炮彈落在真神殿頂時,洪秀全正在給幼天王洪天貴福畫眉。
朱砂筆突然化作吐信的赤蛇,咬住孩子眼瞼不放。
"莫怕!這是天父賜你的第三只眼!"他癲狂地笑著,用傳國玉璽砸碎蛇頭,飛濺的玉屑在空氣里燃燒成《啟示錄》的殘頁。
彌留之際,洪秀全看見九重天門外站著穿黃袍的自己。
那人腳下踩著《原道覺世訓》的灰燼,左手拎著洪仁 的頭顱,右手握著滴血的十字架。
"爾本廣東落第童生..."黃袍人的嘲笑被狂風撕碎,化作滿城饑民撕咬聖庫大門的聲響。
最後一刻,他想起道光二十三年的那個夢。
雲端沒有天父天兄,只有廣州貢院的朱漆大門轟然閉合,震落他手中寫滿妄語的《勸世良言》。
而此刻從龍床滲出的不是聖血,是李承宗潑在《天朝田畝制度》上的火油,正沿著黃金龍紋爬上他枯槁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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