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腳的早春三月，松江河畔的冰面裂開細密的紋路。公社中學的紅磚校舍里，二十幾個學生縮在掉漆的課桌前，靠窗玻璃凝著層毛玻璃似的霜花。李淑芹老師捏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鐵絲纏裹的眼鏡腿滑到鼻尖，忽然听見後排傳來異樣的響動。
梳羊角辮的趙秀娥直挺挺站起來，藍布棉襖盤扣崩開兩顆，露出里頭打著補丁的秋衣。這平日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姑娘，此刻眼白上翻，十指扭曲成鉤，膠底布鞋把算術本踩得稀爛。"都給我跪下！"尖利嗓音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她突然掄圓胳膊將課本甩出窗外，紙頁在料峭寒風里紛飛如白蝶。
李淑芹的後背瞬間沁出冷汗。三十年前那個雪夜，她娘被黃皮子迷住時也是這樣沖著水缸磕頭。老教師抄起門後的松木頂門杠，棍子上的泥印還是去年防野豬蹭的。"班長帶大家去操場！"她踹開歪斜的教室門，寒風裹著雪粒子撲在藏青色中山裝上。
泥地上的梅花爪印新鮮得發亮，順著牆根摸到西頭通風口，朽木刺上掛著幾根金棕色絨毛。二樓突然傳來玻璃碎裂聲，趙秀娥的尖笑混著體育老師的吼叫。李淑芹仰頭盯著屋檐下的檢修口，麻繩系著的蓋板正在微微晃動。
頂棚夾層彌漫著陳年稻草的霉味，手電筒光柱里塵埃飛舞。西北角傳來細碎的啃噬聲，光斑掃過處，一只尾尖雪白的黃鼬人立檁條之上，前爪合十作叩拜狀。畜生血紅的眼珠泛著人臉似的詭笑，李淑芹猛然想起昨夜批改作業時，听見頂棚上有類似算盤珠的脆響。
松木棍挾風砸去的剎那，黃鼬縮身鑽入梁縫。老教師扯出貼身戴了四十年的桃木劍，劍穗上串著的銅錢叮當作響。畜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樓下同時爆出趙秀娥的哀嚎。火光驟起，李淑芹抓把稻草點燃擲去，照亮橫梁上鼠尾毛編的繩結——正纏著幾縷烏黑發絲，底下散落著帶血絲的指甲蓋。
"造孽的畜生！"頂門杠砸在檁條上火星四濺，黃鼬瘸著前爪竄向通風孔。李淑芹追到天棚盡頭，突然踩到團綿軟物件——褪色的紅頭繩系著干癟鼠尸，旁邊 黑的雞骨頭擺成八卦陣。她後頸汗毛倒豎，這分明是請黃仙的邪陣。
鍋爐房的鐵皮門 當合上時，日頭已經西斜。李淑芹盯著石灰堆里那團金棕色毛團，劃火柴的手有些抖。火苗騰起的瞬間，隱約听見吱呀怪笑，轉眼被江風吹散在茫茫雪原。
醫務室里，趙秀娥怔怔望著糊報紙的天花板，手背敷著的朱砂符被窗縫漏進的風掀起一角。走廊上飄來公社書記的訓斥︰"早讓你撒雄黃，偏說那是四舊......"看門老劉囁嚅的辯解混著李淑芹沙啞的嗓音︰"得把天棚全換新檁條，舊稻草里怕是藏著......"
暮色染紅教室新釘的鐵皮頂棚時，值日生掃出半截紅線繩。李淑芹站在焊死的檢修口下，教案里桃木劍的穗子無風自動。遠處林場傳來守夜人的梆子聲，松花江的冰裂聲像某種古老咒語，在長白山永不消散的霧氣中幽幽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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