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
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就那麼僵在半空中,托著一團看不清面目的污物,固執地伸向林琛。
惡臭,滴水聲,粗重的呼吸,還有那雙渾濁眼楮里,燃起的,微弱卻執拗的火苗。
林琛沒有說話。
他伸出手,從那只顫抖的手里,接過了那個黏膩濕滑的東西。
觸手冰涼,還帶著腐尸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濕滑感。
悶葫蘆在後面看得直反胃,他想不通,少爺為什麼要接這麼個晦氣玩意兒。
林琛沒有理會旁人的目光。
他借著王二遞過來的燭火,將那東西湊到眼前。
那東西很小,被一層厚厚的,混雜著血肉和污泥的黑殼包裹著。
林琛沒有嫌惡。
他用之前擦拭腰牌的那塊布,一點點將上面的污物剝離。
動作很慢,很穩。
隨著黑色的污垢被擦去,那東西的本體,逐漸顯露出來。
不是石頭,也不是骨頭。
那是一塊金屬。
悶葫蘆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他指著林琛手里的東西,又指了指那具腐尸,嘴巴張了半天,一個字沒擠出來。
他娘的,這人從同伴的尸體里,摳出了個什麼玩意兒?
王二也屏住了呼吸,他高大的身軀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終于,所有的污垢都被擦拭干淨。
布被染得漆黑。
一個黃銅制的,造型古怪的鑰匙,出現在林琛的掌心。
鑰匙的頂端,同樣刻著一只收攏翅膀的鷹。
和鐐銬上的標記,一模一樣。
“是……是鑰匙……”老錢的聲音抖得不成調,“他把鑰匙藏在了……藏在了……”
他沒敢再說下去。
所有人都懂了。
這個活人,一直都知道鑰匙在哪里。
鑰匙就藏在他同伴的尸體里,甚至可能,就藏在那已經腐爛的脖頸皮肉之下。
他每天拖著自己的“食物”移動,卻始終沒有去取出那把能讓他重獲自由的鑰匙。
是因為他下不了手嗎?
還是因為,他需要這具尸體,來維持自己活下去?
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涼和荒誕感,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那個活人,在遞出鑰匙之後,就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他重新縮回角落,將頭深深埋進臂彎。
林琛捏著那把小小的鑰匙,心中五味雜陳。
他現在明白了。
這個活人不是沒有神智,他只是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在守護著最後的忠誠和尊嚴。
他寧願啃食同伴的尸體活下去,也不願去褻瀆同伴尸身里藏著的,最後的秘密。
直到林琛的出現,直到那塊“楚”字腰牌被發現。
他才終于做出了選擇。
他選擇相信這個發現了秘密的陌生人。
“王二。”林琛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少爺。”
林琛將鑰匙遞了過去。
王二接過鑰匙,一言不發地走到那個活人身邊。
他蹲下身,將鑰匙插進了方形鎖扣的鑰匙孔里。
尺寸,嚴絲合縫。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轉動。
“ 噠。”
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暗道里,清晰得有些刺耳。
那把禁錮了活人與死人不知多少歲月的鐐銬,應聲而開。
鐵鏈從他的腳踝上脫落,掉在污水里,濺起一小片烏黑的水花。
自由了。
可那個活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解脫的喜悅。
他反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猛地向後一縮,整個人蜷得更緊了,雙手死死地抱住膝蓋,身體抖得不成樣子。
喉嚨里發出的“ ”聲,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充滿了恐懼。
他怕的不是鎖鏈,而是沒有鎖鏈。
那根鐵鏈,是他的枷鎖,也是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
現在,聯系斷了。
“這……這可怎麼辦?”悶葫蘆急了,“少爺,他好像更害怕了!這解開跟沒解開有什麼區別?”
“他只是還不適應。”林琛站起身,“把他帶上。”
“帶?怎麼帶?”悶葫蘆一臉為難,“他這樣子,別說走了,站都站不起來吧?萬一在路上發了狂……”
“那就扛著。”林琛的決定不容置喙。
王二點了點頭,將手里的斷刀和蠟燭都交給旁人。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朝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活人走去。
“得罪了。”王二沉聲說了一句,也不管對方听不听得懂。
他彎下腰,伸手就要去抓那個活人的胳膊。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踫到對方的瞬間,那個活人忽然又有了動作。
他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楮里,滿是驚恐和抗拒。
他手腳並用地向後退,想要遠離王二的踫觸。
可他的身後,就是那具冰冷的腐尸。
他退無可退。
他的後背,撞上了那具尸體冰冷僵硬的胸膛。
他停住了。
他沒有再掙扎。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面對著那具已經殘缺不全的,曾經的同伴。
他伸出那只雞爪般的手,動作輕柔地,拂開了尸體臉上已經和污泥凝結在一起的亂發。
他似乎是想看清對方的臉。
然後,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輕輕地,貼在了那具腐尸冰冷的額頭上。
沒有聲音。
沒有眼淚。
只有一個無聲的,訣別的儀式。
在場的所有亡命徒,都看呆了。
他們殺人如麻,見慣了生死,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又心酸的告別。
這個不人不鬼的怪物,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自己的過去,向那個用身體養活了他,又用身體為他藏匿了自由鑰匙的同伴,做最後的告別。
悶葫蘆的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他想罵一句“他娘的”,卻怎麼也罵不出口。
林琛靜靜地看著。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人,才算是真正地活了過來。
告別儀式很短暫。
那個活人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具尸體,然後,他轉過頭,看向王二。
他不再反抗,不再顫抖。
他只是安靜地縮在那里,任由王二將他不算沉重的身體,一把扛上了肩膀。
“走。”林琛下達了命令。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
王二扛著一個人,走在最前面。
兩個亡命徒舉著蠟燭,緊隨其後。
林琛走在中間,老錢和悶葫蘆護在他左右。
剩下的人斷後。
沒有人再回頭去看那具被永遠留在了黑暗里的腐尸,和那截斷開的鎖鏈。
暗道比他們想象的要長。
空氣中的惡臭,也隨著他們的深入,變得愈發濃重。
除了他們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就只剩下水滴從石壁上滑落的“滴答”聲。
王二肩膀上的人很安靜,安靜得像一具尸體。
如果不是能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悶葫蘆甚至會以為王二扛了個死人。
“少爺,這路……好像不對啊。”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亡命徒忽然停下腳步,壓低了聲音。
“怎麼了?”
“前面,沒路了。”
“操!是死路!”悶葫蘆低聲咒罵起來,“咱們被耍了?這他娘的是個陷阱?”
“不可能。”林琛立刻否定,“如果這里是出口,酒坊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們沒理由把我們往死路上引。”
他走到石牆前,伸出手,在冰冷的牆面上敲了敲。
“咚,咚。”
是實心的。
“找找看,有沒有機關。”
“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這邊也沒有。”
“都是死牆。”
一個個壞消息傳回來。
悶葫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少爺,怎麼辦?咱們總不能一直困死在這兒吧?”
林琛的眉頭也緊鎖著。
他再次審視著這堵石牆。
如果這里不是出口,那之前的拖拽聲,那個活人,這一切又怎麼解釋?
這里一定有他們沒發現的玄機。
就在王二彎腰,準備將肩上的人放下來,好一起幫忙尋找機關的瞬間。
所有人的頭頂,傳來一聲清晰的——
“吱呀——”
那是一塊木板被挪動的聲音。
緊接著,一束光,從他們的頭頂斜著照了下來。
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從那光亮處傳了下來。
“下面的人,都死絕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