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冷得像水,潑在林琛的臉上。
他劇烈地嗆咳著,肺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股子腐爛泥土的腥臭。
他撐著坑壁,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雙腿發軟,使不上半分力氣。
“龜息丹”的藥力還未完全散去,他的身體依舊像是別人的,僵硬而遲鈍。
憤怒,後怕,屈辱……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滾,最後都化作了一股冰冷的殺意,鎖定了坑邊那個青衫身影。
高長恭,這個名字在他齒間無聲地咀嚼著,帶著血腥味。
“嘩啦!”
旁邊的另一個土坑里,王二也掀開了身上的草席,猛地坐了起來。
他的反應比林琛要劇烈得多。
在看清周圍是遍地荒墳的亂葬崗,又看到安然無恙站在一旁的高長恭後,王二的眼楮瞬間就紅了。
他沒有半分猶豫,從地上一躍而起,抽出腰間那柄一直未曾離身的短刀,怒吼著撲向高長恭。
“我殺了你這狗娘養的!”
這一刀,裹挾著他從鬼門關打轉回來的全部戾氣,又快又狠。
然而,刀鋒在距離高長恭脖頸還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不是王二自己停下的。
是高長恭身邊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腳夫”,不知何時動了。
他只是簡簡單單地伸出兩根手指,就那麼輕描淡寫地夾住了王二勢在千鈞的刀刃。
那兩根手指,比鐵鉗還要穩固。
王二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刀鋒卻再也無法寸進分毫。
那個“腳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眼神空洞。
“啊——!”
一聲淒厲到變了調的慘叫,從第三個土坑里炸開。
李大醒了。
他連滾帶爬地從坑里出來,手腳並用地往後退,看著周圍影影綽綽的墳包和歪斜的墓碑,整個人都崩潰了。
“鬼!有鬼啊!別找我!別找我!”
他語無倫次地尖叫著,抱著頭,縮成一團,在地上瑟瑟發抖。
這片死寂的亂葬崗,瞬間被攪得一片混亂。
高長恭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睹。
他甚至沒有去看一眼被自己手下制住的王二,也沒有理會那個已經嚇瘋了的李大。
他只是踱步到林琛的坑邊,低頭看著依舊在調整呼吸的林琛。
“感覺如何?”
“這就是你的‘合作’?”
“這是最有效率的辦法。”高長恭回答得理所當然,“梁王府的人,現在還在神都的下水道里,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亂撞。他們會找到那間密室,但什麼也發現不了。他們會盤查所有出口,但只會盤查活人。”
他伸腳,輕輕踢了踢林琛腳邊的草席。
“而你們,三個從亂葬崗被抬出來的‘死人’,早已不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從今往後,林琛,還有他的兩個同伙,已經死了。”
王二還在那邊跟那個“腳夫”角力,漲得滿臉通紅,卻依舊徒勞無功。
他嘶吼道︰“少爺!別信他的鬼話!他把我們當牲口一樣耍!”
林琛沒有理會王二。
他扶著坑壁,終于慢慢站直了身體。
亂葬崗的夜風格外硬,刮在身上,讓他那股因為假死而帶來的寒意,更加刺骨。
“接下來呢?”
看到林琛如此迅速地恢復了鎮定,高長恭的臉上,終于顯露出一絲贊許。
“接下來,你們就要靠自己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錢袋,扔進了林琛的坑里。
錢袋落在地上,發出幾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這里是二十兩銀子,還有三份偽造的戶籍路引。你們的新身份,是剛從外地逃荒到神都的腳夫,兄弟三人。”
高長恭指了指遠處那片連綿的燈火。
“進城之後,去南城的安業坊,那里是三教九流匯聚的地方,龍蛇混雜,最適合藏身。找個最便宜的腳店住下,然後,活下去。”
“就這麼簡單?”林琛撿起了錢袋。
“就這麼簡單。”高長恭點點頭,“你們要做的,就是像真正的腳夫一樣,在神都的底層掙扎求生。熟悉那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角落,每一種氣味。梁王府的人,不會注意到三只掙扎在泥潭里的螻蟻。”
王二听到這里,終于放棄了掙扎,他喘著粗氣,死死盯著高長恭︰“你到底想讓我們干什麼?真去當一輩子苦力?”
“當然不。”高長恭終于將視線轉向了他,那眼神帶著幾分憐憫,“我要你們查案。”
“查案?”林琛皺起了眉。
“對。”高長恭的語調變得嚴肅起來,“梁王要造反,兵器和糧食是關鍵。西城兵馬司和含嘉倉,必然是他圖謀的重中之重。但這兩個地方,守衛森嚴,固若金湯。他想動手,光靠‘鐵浮屠’是不夠的,他還需要內應,需要一個能攪亂城防,為他創造機會的契機。”
他的手指,在空氣中虛點了一下。
“這個契機,就是他一手策劃的‘瘟疫’。而執行這個計劃的,除了‘鐵浮屠’,還有另一批人。一批隱藏在神都市井之中,看起來毫不起眼,卻能幫他完成最關鍵布置的人。”
“比如,在含嘉倉的米糧里下毒。又比如,在兵馬司的水源里動手腳。”
“這些人,才是梁王真正的暗棋。‘鐵浮屠’是刀,而他們,是遞刀的手。”
“靖安司查了很久,卻始終找不到這些人的線索。他們藏得太深了。”
“而你,林琛,你的任務,就是把這些藏在陰溝里的老鼠,一只一只地給我揪出來。”
“我怎麼找?”林琛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神都百萬人口,找幾個刻意隱藏的暗棋,無異于大海撈針。
“我自然會給你線索。”高長恭胸有成竹,“但不是現在。你們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處理好你們的‘尾巴’。”
他指了指依舊在地上發抖的李大。
“他這個樣子,還沒進城,就會被巡夜的武侯當成瘋子抓起來。”
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
李大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經歷的這一切,已經徹底摧毀了他的精神。
王二走過去,一巴掌扇在李大的後腦勺上。
“別嚎了!想見你老婆孩子,就給老子閉嘴!”
李大被這一巴掌打得懵了一下,哭聲戛然而止,只是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林琛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看著他那雙被恐懼填滿的眼楮。
“李大,看著我。”
“事情還沒到最壞的時候。我們活下來了,不是嗎?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想想你的家人,他們還在等你。”
李大呆呆地看著林琛,渾濁的眼珠動了動,似乎听進去了幾分。
高長恭看著這一幕,沒有催促。
他等林琛安撫好了李大,才繼續開口。
“安業坊,豬市街,最里頭有一家‘四海腳店’,老板是個獨眼龍。你們住到那里去。三天之後,我會派人去找你們。”
他說完,便準備轉身離開。
“等等。”林琛叫住了他。
“還有事?”
林琛看著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怎麼知道,三天之後,來找我的不是一把刀?”
高長恭笑了。
他轉過身,從懷里又摸出了一樣東西,扔給了林琛。
那是一塊小小的、雕刻著復雜花紋的木牌,入手溫潤,不知是什麼材質。
“這是靖安司的腰牌。見牌如見我。”
“當然,它也可能給你招來殺身之禍。所以,藏好它。”
說完,他不再停留,帶著那個沉默的“腳夫”,轉身融入了夜色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見。
亂葬崗上,又恢復了寂靜。
只剩下林琛、王二,和還在小聲抽泣的李大。
三個人,三套破爛的腳夫衣服,二十兩銀子,和一個不知是護身符還是催命符的木牌。
這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王二扶起幾乎站不穩的李大,看著遠處神都的輪廓,啐了一口。
“少爺,我們真要去那個什麼豬市街?”
“去。”
林琛將那塊木牌和錢袋貼身收好,又把那三份路引分給他們。
“走吧。我們進城。”
“去看看,這神都的夜,到底有多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