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明黃色的聖旨,落在狄仁杰的手中很輕。
可狄仁杰卻覺得,自己托著的是一座山。一座由無數冤魂和白骨堆砌而成的,血淋淋的山。
金牌,就壓在聖旨之上,先斬後奏。
狄仁杰一生斷案無數,所求的,不過是律法昭昭,天理公道。
他可以用律法的刀,去殺那些該死之人。
陛下說,他,說了算。
狄仁杰的嘴唇動了動,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身體晃得更厲害了。
“狄公!”林琛上前一步,想扶他。
“不必。”太平公主看也沒看狄仁杰,只是自顧自地整理著散落的黑發,動作優雅,卻帶著一種天然的漠然。
“狄公為國操勞,嘔心瀝血,本宮都看在眼里。”
“陛下也看在眼里。”
“所以,才把這樁天大的功勞,送到了你的手上。”
她口中說著“功勞”二字,語氣里卻沒有半分暖意。
“揚州官場,從根上就爛了。”
“與逆黨勾結者,多如牛毛。一個一個審,一個一個查,要查到何年何月?”
“陛下的意思是,快刀斬亂麻。”
“狄公,你明白嗎?”
她終于轉過頭,那張清麗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狄仁杰止住了咳嗽,緩緩抬起頭。
“公主殿下。”
“陛下要的,是安定的揚州,還是……一個干淨的揚州?”
這個問題,很誅心。
太平公主卻笑了。
“有區別嗎?”
“死人,是不會說話,也不會作亂的。”
“一個干淨的揚州,自然會安定。”
從一開始,皇帝的目的,就不是查案。
不是為了給江都百姓一個交代。
也不是為了揪出什麼“執筆人”。
皇帝,只是對揚州不滿了。
對這片富庶之地,滋生出的種種不受控制的力量,不滿了。
現在,亂局已定,該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狄公,你還在猶豫什麼?”
“是心軟了,還是不敢?”
“若是不敢,本宮可以代勞。”
她說著,緩緩抬起了手。
隨著她這個動作,她身後那百艘戰艦之上,數百架上弦的床弩,再次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目標,對準了江面上那些跪地投降的揚州水師!
“殿下,不可!”狄仁杰駭然出聲。
這些兵士已經放下了武器!
屠殺降卒,乃軍中大忌,更會激起兵變!
“有何不可?”
太平公主淡淡地反問。
“他們見過黑蓮花旗,听過‘執筆人’的蠱惑,心里已經埋下了反叛的種子。”
“留著他們,是禍患。”
“殺了,一了百了。”
“陛下要的,是絕對的忠誠。但凡有過一絲動搖的,都沒有存在的必要。”
“這,就是陛下的規矩。”
林琛的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他們也是大唐的兵!”
林琛猛地抬頭,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太平公主。
“他們也是被人蒙蔽!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
她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到林琛面前。
“林琛。”
“本宮記得你。”
“皇城司最年輕的指揮使,陛下的鷹犬。”
她伸出手,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林琛的胸口。
“鷹犬,就要有鷹犬的樣子。”
“主人讓你咬誰,你就咬誰。”
“主人沒讓你叫,你就不能出聲。”
“你現在,是在對主人的決定,提出質疑嗎?”
林琛的血,瞬間涌上了頭頂。
“我……”
“你沒有資格說話。”太平公主打斷了他。
她收回手,轉身,再次面向江面。
“傳令。”
“準備……放箭。”
“住手!”
林琛再也無法抑制胸中的怒火,他猛地踏前一步,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之上。
雖然他的刀,已經被收走了。
可這個動作,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放肆!”
太平公主身後的兩名鐵面護衛,同時暴喝出聲,手中的戟戈瞬間交叉,殺氣畢露。
氣氛,一瞬間凝固到了冰點。
裴元澈嚇得魂飛魄散,腿肚子都在打顫,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咳……咳咳……”
狄仁杰的咳嗽聲,再次響起。
他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死死攥著那卷聖旨,顫巍巍地走到了太平公主和林琛之間。
“公主殿下,說的是。”
太平公主的動作停住了。
林琛不敢置信地看向狄仁杰。
“狄公?!”
狄仁杰沒有理他。
他只是抬起頭,用那雙渾濁卻異常明亮的眼楮,看著太平公主。
“陛下要洗地,老臣,自當遵從。”
“揚州這塊地,確實髒了。是該用血,好好洗一洗。”
太平公主面甲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勾起。
“狄公,想通了?”
“想通了。”狄仁杰點了點頭,他手中的聖旨,攥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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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他話鋒一轉。
“洗地,也要有個章法。”
“不能一盆水直接潑下去,把好莊稼和壞苗子一起淹死。”
“總要分個主次,辨個首惡。”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岸邊,那個跪在泥水里,失魂落魄的身影。
“陳光謙,是此案的罪首。不審他,如何昭告天下,此亂因何而起?”
“那些黑蓮花頭目,是逆黨的爪牙。不審他們,如何順藤摸瓜,挖出‘執筆人’?”
“至于這些普通兵士……”
狄仁杰的聲音頓了頓。
“他們是刀,刀犯了錯,該罰。”
“但首先,要抓住那個握刀的人。”
“否則,今日殺了他們,明日,逆黨換一批人,依舊可以作亂。”
“治標,不治本。”
一番話,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太平公主沉默了,看著狄仁杰,似乎想從他那張蒼老的臉上,看出些什麼。
許久,她才緩緩放下了手臂。
“好。”
“本宮就看看,狄公這地,要怎麼洗。”
“謝殿下。”狄仁杰躬身一禮,隨後直起身。
他轉身,不再看太平公主,也不再看林琛。
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落在了岸上那個罪魁禍首的身上。
他舉起手中的聖旨,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整個江面。
“揚州長史陳光謙,助逆為虐,禍亂江都,罪大惡極。”
“來人。”
“把他,給本官押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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