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退出乾清宮,轉過幾道宮牆,來到東廠衙門。
東廠提督王德化正在案前批閱文書,見王承恩到來,立刻起身相迎。
王德化滿臉堆笑,眼角皺紋擠成一團,殷勤地說道︰"王公公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王承恩徑直走上前,坐了下來,看到桌上的茶碗,端起來抿了一口,才緩緩道︰"皇爺有旨,要查實陣亡將士撫恤發放情況。"
王德化眼楮一亮,興奮地搓著手︰"終于有正經差事了!東廠沉寂許久,大家伙都快閑出病來了。是要查哪個衙門?戶部還是兵部?抓幾個貪官過過癮?"
"你想多了,"王承恩放下茶盞,"只是查訪撫恤是否如實發放到將士家屬手中。"
王德化的笑容頓時垮了下來︰"這等小事也值得東廠出手?派幾個番役去問問不就得了?"
王承恩眼神一冷︰"王德化,咱家看你是在這位置上坐得太舒服了。皇爺對武將的態度轉變,你還沒看出來嗎?這三年來,大明靠誰平的流寇?又是靠誰收復的遼東?"
王德化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不過是些粗鄙武夫……"
"放肆!"
王承恩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然後說道︰"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李若璉,紅娘子,趙勇,吳三桂……哪個不是皇爺的心腹重臣?科學院那些研究火器的學子,哪個不是皇爺親自接見?文官的地位今非昔比,你還在這說胡話!"
王德化訕訕道︰"卑職糊涂,請王公公指點。"
王承恩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皇爺最恨官員欺上瞞下,尤其是克扣軍餉、貪污撫恤。你親自帶隊,按照傷亡名冊挨家挨戶查訪。若出了岔子,我的老命不保,你的小命也不保!"
"卑職明白,卑職這就去辦!"
王德化連連答應,再不敢怠慢,將情況吩咐下去。
眾緹騎、檔頭、番役們紛紛行動起來,按照傷亡名冊,挨個去回訪撫恤發放問題。
東廠衙門所有人加起來,總共也就一千出頭,為了盡快跟進這件事,幾乎全都撒出去了。
掌刑千戶高起潛緩緩走上前,陪著笑說道︰“王公公,大家伙都出去了,咱手里還有幾個案子,怕是忙不開,您看能不能從錦衣衛抽調些人手……”
王德化白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麼還沒走?”
“啊?”
高起潛頓時一怔,撓了撓頭。
王德化沒好氣地說道︰“你是聾了嗎?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事,全力跟進陣亡將士撫恤發放一事,你不是人嗎?為何還沒走?”
“這個,這個……卑職也要去嗎?”
高起潛心里很糾結,怎麼我也要去?
不管怎麼說,我可是東廠的二號人物啊!
王德化不耐煩道︰“廢話,咱家去對接戶部和兵部,你……就去山東吧!”
高起潛疑惑道︰“為何要去山東?”
“山東劉澤清部傷亡最多,你親自去一趟!”
“卑職遵命!”
高起潛離了東廠衙門,心中暗罵王德化不近人情。
想自己堂堂東廠掌刑千戶,竟被派去干這等跑腿的差事。
但皇命難違,只得收拾行裝,帶了四名心腹番役,一路向山東而去。
時值初春,官道兩旁的樹木正在抽出嫩芽。高起潛坐在馬車里,掀開簾子往外瞧了一眼,只見田野間幾個衣衫襤褸的農夫正在播種。遠處村莊里,幾縷炊煙裊裊升起,顯得很平凡卻充滿生機。
車外的番役低聲稟報︰"公公,前面就是濟南城了。"
高起潛收回目光,整了整衣冠。雖不情願,但既然來了,總得把差事辦妥。更何況,山東官員向來懂得孝敬,這一趟未必沒有油水可撈。
濟南城門處,早已有官員等候。左布政使張秉文身著緋色袍服,帶著一眾屬官迎上前來。
"高公公遠道而來,辛苦了!"
離著老遠,張秉文便笑容可掬地拱手行禮。
高起潛下了馬車,還了一禮︰"張布政客氣了,咱家奉皇命而來,叨擾了。"
"哪里哪里,高公公能來山東,是我們的榮幸。"
張秉文側身讓路,伸手示意︰"下官已命人城中備下酒席,為公公接風洗塵。"
一行人簇擁著高起潛進了城,濟南府雖比不得京師繁華,卻也街道寬闊,商鋪林立。高起潛坐在轎中,透過紗窗看到街邊百姓紛紛避讓,心中不免得意。
接風宴設在城中最好的酒樓,二樓雅間內,山珍海味擺了滿滿一桌。
張秉文親自為高起潛斟酒,濟南知府熊化等人也殷勤勸酒。
酒過三巡,張秉文見高起潛面色微醺,這才試探著問道︰"高公公此番來山東,不知有何貴干?若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還請盡管吩咐。"
高起潛放下酒杯,環視一周,見在座都是山東要員,便也不再隱瞞︰"實不相瞞,咱家奉皇命,來查訪陣亡將士撫恤發放情況。"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幾位官員互相交換眼色,張秉文則暗暗松了口氣。
"原來如此,高公公放心,本官早已下令,每一文錢都如數發放到了將士家屬手中,絕無克扣撫恤之事!"
"是啊是啊,"熊化連忙附和,"濟南府的陣亡將士家眷遺孀後續安置問題,全部由下官親自督辦,絕無差錯。"
高起潛眯著眼楮,似笑非笑︰"有張布政和熊知府這句話,咱家就放心了。不過皇命在身,明日還是要按名冊走訪幾家,也好回去復命。"
"應該的,應該的。"
張秉文連連點頭,然後說道︰"熊知府,明日你親自陪同高公公走訪,務必讓公公看到實情。"
熊化會意,舉杯敬酒︰"下官遵命!高公公,請滿飲此杯!"
宴席持續到深夜,高起潛喝得酩酊大醉,被扶到早已準備好的上房歇息。
離開酒樓後,張秉文收起臉上的笑意,對熊化說道︰"按照名冊,尋幾家遺屬,提前安排好,不得有誤!"
熊化面用力點頭︰"下官明日就去……"
“你是不是傻?哪里還等的了明日?”
張秉文皺眉道︰"今晚就去,就近找五家……不,十家!每家都要打點好,千萬不要給我出什麼岔子。"
"下官明白。"熊化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就去辦。"
張秉文又叮囑道︰"記住,找那些老實本分的,別找那些愛鬧事的。還有,多派幾個人盯著,別讓他們亂說話。"
熊化連連稱是,匆匆離去安排。
清晨,高起潛醒來時,門外早有僕役候著,送上醒酒湯和早點。
用過早膳後,熊化已在門外等候︰"高公公,下官已準備好名冊,隨時可以出發。"
高起潛點點頭︰"那就走吧。"
馬車寬敞舒適,高起潛坐在車內,熊化則騎馬隨行。
第一戶人家在城西的一處宅院,半個時辰就到了,看起來頗為體面。
熊化介紹道︰"這家姓趙,丈夫是劉總兵麾下把總,去年在朝鮮作戰時陣亡,留下妻子和一雙兒女。"
高起潛下了馬車,只見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帶著兩個孩子迎了出來。
婦人衣著整潔,面色紅潤,看不出生活困頓的樣子。
"這位是京師來的高公公,特來查訪撫恤發放情況。"
婦人連忙行禮︰"民婦趙李氏,見過熊知府,見過高公公!"
高起潛擺擺手︰"不必多禮!咱家問你,朝廷發放的撫恤銀兩,可曾收到?"
"收到了,收到了。"
趙李氏連連點頭,說道︰"去年臘月就收到了,一共五十兩銀子。多虧了朝廷恩典,我們母子才能過活。"
"可有人克扣?"
"沒有沒有,"趙李氏看了熊化一眼,"知府大人親自送來的,一文不少。"
高起潛轉過身︰“熊知府這等事都要親自操持,令人佩服!”
熊化趕忙道︰“高公公謬贊,下官身為一任知府,當為百姓做主!”
高起潛淡淡笑了笑,然後又問了幾句,趙李氏對答如流,毫無破綻。
接下來走訪的四家情況大同小異。有的家里開了小店鋪,有的兒子在衙門當差,最不濟的也有幾畝薄田度日。每家都說收到了全額撫恤,對朝廷感恩戴德。
到了第五家時,已近正午。高起潛擦了擦額頭的汗,對熊化說︰"已經走訪五家了,情況都差不多。咱家看,就不必再走了吧?"
熊化心中暗喜,面上卻故作嚴肅︰"高公公,要不再多看幾家?"
"不必了。"高起潛擺擺手,"咱家心里有數了,山東官員辦事得力,撫恤發放及時,咱家回京後定會如實稟報。"
熊化松了口氣︰"那高公公辛苦了,不如回城用膳?下官已在府衙備下薄酒。"
高起潛笑道︰"那就叨擾了。"
一行人回到濟南府,酒席早已備好。
席間,熊化頻頻敬酒,高起潛來者不拒。
酒至半酣,熊化使了個眼色,僕役捧上一個錦盒。
"高公公遠道而來,下官等無以為敬,一點土儀,不成敬意。"
熊化打開錦盒,銀光閃閃,里面竟然整整齊齊,全都是十兩重的紋銀。
高起潛眼楮一亮,假意推辭︰"這如何使得?咱家奉皇命出京,豈能……"
"公公客氣了。"
熊化將錦盒塞到高起潛手中︰"不過是些山東特產,給公公路上解悶罷了。"
高起潛見對方盛意難卻,這才勉為其難地說道︰"既如此,咱家就卻之不恭了。"
接下來的幾天,高起潛在濟南城中盡情享樂。
張秉文、熊化等人輪流設宴,山珍海味,歌舞升平。
臨行前夜,張秉文親自來到高起潛住處。
"高公公,這幾日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張秉文說著,沖著身後招了招手,說道︰"這是山東同僚們的一點心意,請公公笑納。"
高起潛看了一眼,依然是個箱子,只不過,比熊化那口箱子還小了點,頓時有些不悅。
張秉文不慌不忙打開來,突然金光乍現,箱子里是二十錠黃金。
高起潛立刻感覺呼吸急促起來,半晌才說道︰"張布政太客氣了!山東官場風氣清朗,咱家回京後,一定在陛下面前為諸位美言幾句。"
張秉文深深一揖︰"多謝高公公!明日送行,本官不便出面,屆時由熊知府代勞。"
“客氣,客氣了!”
高起潛眼楮直直地盯著黃金,根本沒听到對方在說什麼。
張秉文見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夜已深,高公公早些歇息,告辭!”
翌日清晨,熊化站在城門口,望著高起潛的馬車漸行漸遠,突然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死太監,在京城閑的沒事干,查什麼撫恤?還不是來打秋風的!"
轉過三條街便是府衙,春陽將青石板曬得發亮。
熊化下了轎子,眼角瞥見道路旁瑟縮著兩個灰撲撲的人影。
一名三旬上下的婦人,粗布衣裳打滿補丁,領著一個七八歲男童。
男童赤著的腳,渾身髒兮兮的,看到有人過來,便鑽到婦人身後躲起來。
熊化並沒有往心里去,畢竟乞丐到處都有,轟走便是了。
"青天大老爺!"
婦人突然撲跪在地, 磕頭︰"我家男人出去打仗,死在外面,撫恤的銀子全叫知縣吞了!求大老爺做主啊!"
熊化被這突如其來的喊冤聲嚇了一跳,不過,他的第一反應並非去看那對母子,而是轉過身,看向城門方向。
還好那個死太監早就走遠,不然今天就麻煩了!
"哪來的刁民!"
熊化身邊的衙役厲聲喝道︰"竟敢沖撞知府大人!"
那婦人卻不顧衙役呵斥,連連磕頭︰"大人明鑒啊!民婦的丈夫戰死沙場,可撫恤銀兩至今一文未見!家中老小都快餓死了!"
熊化聞環顧四周,見街上已有行人駐足觀望,便壓低聲音對衙役吩咐道︰"先把人帶進府衙再說!"
衙役會意,上前架起那對母子就往衙門里拖。
那婦人掙扎著還要喊叫,卻被捂住了嘴。
進了二堂,熊化屏退左右,陰沉著臉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府衙前喧嘩?"
婦人戰戰兢兢地答道︰"民婦陳王氏,丈夫陳大勇是登州衛的,去年在朝鮮戰死。按朝廷規定,應發撫恤銀三十兩,可民婦至今未收到分文……"
熊化打斷她的話︰"你是登州的?"
陳王氏搖搖頭︰“民婦是濟南府齊東縣人,丈夫在登州衛當兵。”
熊化皺眉道︰“既然你丈夫在登州衛,戰死後撫恤理應由登州府發放,你來濟南府告什麼狀?”
陳王氏戰戰兢兢地說道︰“民婦先去齊東縣衙,縣太爺也是這麼說的,然後去登州府,被人轟了出來,走投無路,只好來到濟南府……”
熊化不耐煩地站起身,說道︰“你就算去北京城,你丈夫的撫恤也該由登州府發放,來人,把人請出去!”
陳王氏趕忙道︰“知府大人,您若是不管,我們母子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熊化已經離開,兩名差役走上前,推搡著陳王氏往外走。
“活不下去的多了,再敢喧嘩,把你抓進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