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姑叫蘭格,屬大龍的,比我大 14 歲。
小時候,因為妹妹弟弟還小,我老娘天天忙得團團轉,實在照顧不來,因此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就到奶奶家,和奶奶、小姑(老家叫姑“mama”,音同“媽媽”,但讀起來音重、音長)一起睡。
記得有天晚上,我剛上了床,小姑就用被子把我蓋住,把我推到了床邊牆角,並給我說︰別吱聲啊。
一會,我奶奶轉悠著進里屋了,免不了的找我︰咦,俺孫子咋不見了,一睜眼的功夫哪去了?
我小姑說︰他不是回家了吧,那是到我嫂那邊去了。
奶奶一听就急了,這還得了,大兒媳婦本來照顧兩個孩子就忙得腳不著地了,再過去一個,還不鬧翻天。溜回去一個孩子,大兒媳婦還不抱怨?
我奶奶沒容多想,邁動小腳,麻溜地就往外走。
我忍不住了,憋著笑,“喵”地學了一聲貓叫。
奶奶一听就知道是我,轉過身來︰這個孩子,就是知道嚇唬奶奶。你藏哪里了,快出來,看我不打你的 。
我一下掀開被子站起來︰奶奶,不賴我,是我小姑把我藏起來的。
小姑就上來抓我︰這熊孩子,瞪著眼說瞎話,還賴我了。
我就一邊躲著,一邊和小姑打鬧。
許多個日子就是這樣。
那時,冬日的夜都是淒冷的,每天早晨起來上學,去穿自己冰冷的衣服都是哆哆嗦嗦。我在我家睡時,家里連個廣播也沒有,更沒有鬧鐘什麼的,往往早晨起床上學就沒個點,和奶奶、小姑睡時,每天早晨小姑听著廣播就叫我起床,我就抓著被角不起,我小姑就用腳丫子蹬我,還喊著我的名字,讓我快點起床,每次我都被她蹬出被窩,就趕快穿衣服,我還一邊叫著,凍死了,凍死了。
我起來後,大多到隔壁的王明生家里,喊著他一起去上學。他大上我幾歲,還經常給我整整我的紅領巾。他家的皂角樹長得張牙舞爪,在冬日的凌晨陰森森的。
記憶中,放學回來的路上,也和小伙伴們戀著玩,到了自己家門口,看見門口站著的老娘,我會咋呼一聲︰娘來,我到那邊吃飯去了。于是,和小伙伴再結伴走一段,就到奶奶家吃飯。
到了奶奶家,小姑會從鍋里端出一碗熱水來,倒在斜立的臉盆里,撩著熱水洗臉。
那時候,洗臉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因為那時候的冬日非常寒冷,雪都是下得很厚,真可以說是滴水成冰。人都凍得栗栗兮兮,手都伸不出來,誰還會用寒徹透骨的水洗臉。因此,我都是頂多睡醒了用手揉揉眼屎而已(誰知道我老家為什麼都稱之為“芝麻糊”,又不能吃的)。
小姑自是不會用涼水洗臉的,奶奶做飯的時候會餾上一碗熱水,給小姑洗臉用。小姑那時是大姑娘了,很講究的。
她洗完後,就會逼著我洗臉︰洗臉去,看你的髒樣,給泥巴猴樣。
我一向是不洗臉的,但被小姑逼著沒辦法也只好洗了,但只要我洗過,那盆里的水就髒得不成樣子了。
小姑會一揚手把盆里的水潑出去,轉著頭很欣慰地說︰咦,小臉有真色了。
小姑有一盒雪花膏,很金貴的,她每次都是用上很少的一點。這時她也會用小手指尖沾一點,抹到我臉上,逮著我的小臉就使勁搓,我會一邊躲閃著,一邊叫著,一邊很享受的樣子。
小姑給洗臉,真幸福。
一九七幾年代,在那個物質和精神生活極為匱乏的年代,附近的村上演戲放電影都是很大的事,連周邊村上的村民們都像打了雞血似的跟著興奮。
小姑有幾個年齡相仿的閨蜜,家北的風妮姐、路東的金存姑,她們都是結伴去看戲。
每逢晚上喝過湯(老家吃晚飯叫“喝湯”)去看戲,幾個姑姑、姐姐會非常神秘,偷偷摸摸的。
其實,我也鬼得很,我就跟著小姑,一步不離。我知道,她們不想帶著我,哼!
我尾巴根似的跟著,小姑甩不掉我,沒辦法,只好帶著我。
那時候看戲,都是露天的,人很多。看戲的人都老早地出來在戲台前佔地方,放凳子、畫圈,甚至小朋友會在地上挖個坑,預備撒尿時用。看戲是一件很隆重的事。
戲台前有席地而坐的,有坐小凳子的,有坐高凳子的,而鄰村來的人大多在周圈邊上。
小姑們多半是帶著高長條凳去看戲,到了那里看戲是要站在長條凳上看。
開戲了,小姑站在長條凳上看。因為我個矮,站在長條凳上也看不見。于是,小姑會和小伙伴們輪流抱著我看戲,誰累了就換一下手。她們又不能把我放在地上,放地上我看見的都是人腿、凳子腿,我也會叫喚,就這樣她們會抱著我一直到散戲。
散戲了,有扛著板凳的,有抱著孩子的,空著手的還是多,空曠的農村土路上三三兩兩影影綽綽的是回家的人。
她們會意猶未盡地談論著戲情,這將是她們很長一段時間的精神食糧。
而此時的我大多已經困得不行了,馬棚菜也撐不住眼皮了,我多半會伏在小姑的背上一路睡著,小姑背著我回去。
即使第二天,我醒來,小姑也會忍不住嘟囔︰熊孩子,累死我了,下次再不帶著你了。
我多半會狡黠地笑笑︰你扔不了我。
現在想來,我跟著小姑看戲,小姑真的太累了。那時,我還真是個難纏的熊孩子。
那時,農村的晚上,月亮很圓很亮,樹影婆娑、涼風習習的閑暇時候,我小姑會和村里的幾個姑姑、姐姐們在一起打牌,就在我們的老院里。老院其實沒有院牆,就是孤零零的三間屋子,屋子前就是大院子,栽了許多榆樹,慢慢就長粗長大了。
姑姑姐姐們在一起打牌,我就圍在她們旁邊玩,她們不是爭上游,就是打百分。打百分時,我就偷偷看,看到了我就喊︰“小姑,鳳姐姐亮的是紅桃。”叫做鳳姐姐的大多作勢要打我,我就躲到一邊去,嘴里還喊著︰“紅桃、紅桃。”那時,農村的日子也有快樂的時候。
小姑出嫁了,嫁到了龍鞏集,姑父是一個高大英俊、實在能干的復員軍人,我們家也因此多了一門親戚,經常地走動。
記憶中她家就是一個長長的院子,龍鞏集是沙土地,就是下雨,地也是很快水就洇下去了,走起路來一點都不帶泥,不像人和村一樣,每每下雨,街上的路泥濘不堪,滑滑叉叉,幾天都趟不出來路,這是非常讓我羨慕的。
還有就是,龍鞏集是沙土地,每年的夏天,那里結了龜就比人和村的多,人和村是淤土地,結了龜就少,那時就覺得小姑嫁到了好地方。
或趕集、或到小姑家看望住親戚的奶奶、或逢年過節串門,每次到了小姑家,小姑就會招呼我的小表弟︰快,喊你大大去。
彼時,小姑父在公家的醬園里做醬油、醋,或者送往代銷點、賣鋪,也會沿街叫賣,生意也紅火了不少年。
小表弟每次見到表哥來了,就高興得不行,一听吩咐,立馬就一溜煙地跑去,幾下就不見了影子。
過不了一會,小表弟又歡快地跑回來了,老遠就大聲喊著︰我大大回來了。然後,打個旋,嘻嘻一笑,就到一邊玩去了。
接著,就見到急急忙忙趕回來的姑父。姑父到了家里,打過招呼,就拿著膠絲袋子(農村常見的裝化肥的袋子)快步出去了,姑父是到集上去了。
很快,姑父從集上會買來雞鴨魚肉水果之類的,全家人會有一頓很豐盛很解饞的午飯。
在那個年代,大家都是勒著褲腰帶過日子,如果不是自家很近的親戚來,誰也不會這麼奢侈。
我小姑的深情、小表弟歡快奔跑的樣子、姑父急急忙忙趕集的身影、那豐盛的飯菜,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那年,我從學校放假回家,快過年了,免不了要到親戚家串門。
那時過年串門,大多是帶幾斤紙包的果子,果子是用紙捻的繩子包裹得四四方方的,上面貼著一張喜慶的紅紙。果子其實也就是面糖油的混合物,而這面糖油的混合物從來都是這家串來那家去,一直到年過得差不多了,最後落在誰家了,誰家才能吃。也或被小孩子纏得過不去了,給小孩子解解饞,或者家里有老人才舍得打開一包。
我到了小姑家,小姑就是一陣數落︰你這孩子,考上學也不來一趟,好讓你姑高興高興,咋的,你姑不和你近唄是?你姑白疼你了。你來一趟,你姑好歹也得給你個盤纏錢。
說著,小姑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塊錢遞給我︰就知道你過年還得來看你小姑。
一百塊錢在那時可是相當于一個國營工人兩個月的工資。
我不接,小姑就急了︰咋的,你還惹我生氣,還把你小姑當外人。
一旁的奶奶說︰憨哩,快接過去吧。你小姑早都給你準備下了。
無論貧富無論親疏無論地位,有的時候就是憑著這樣的小事,你都能感覺到誰對你真的好真的親。
我的小姑,話不多,都是真心實意對人好,而對她的親佷子更是好。
我的小姑,在她四十五歲的這一年,命運轉圜,她的一生劃上了**。小姑是患病去世的,我們的家族並沒有這種遺傳的病,不知道為什麼死神會找到我小姑身上。
接到小姑咽氣的報信,我們全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想想小姑的樣子,再也見不到了,我忍不住失聲痛哭。
在我老家,喪事都是一件很大的事,商家的老人們聚在一起商議怎麼去拜喪。
重要親屬,如娘家佷子輩拜喪時要行叩拜大禮,儀式很繁瑣,時間會很長,這是老家的傳統,做不好人家會笑話。
一般的大家族里,總會有一個帶頭大哥,他是這一族里的行禮首席,一代一代傳下去的。
老人們在一起商量喪事,他們在踟躕著叫誰領禮。我說,我去吧。
我的小姑去世了,我要送我的小姑最後一程。
連夜間,懂事的老人教我怎麼行禮,怎麼跪拜、作揖、敬酒、上香、哭號等。
這是我唯一的一次,我站在商家人的最前面,我的身後都是小姑最近的娘家人,我們一起為小姑行禮、送行。
一般領頭行禮的只管行禮,要做圓滿嘍、動作要做好嘍,他身後的人負責哭。
而這一次,我是送我的小姑,我哭得痛徹心扉、涕泗交流、聲音嘶啞,淚水怎麼也流不盡。
我親愛的小姑入土為安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拉著小表弟的手哽咽道︰有事了,別忘了到魚邑找你哥。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表妹英子、兩個小表弟國子和慶子都各自成家立業。雖然在我小姑去世時他們尚還年幼,但經過了最初的幾年,現在他們都過得很好,我這當哥的真高興。
這不,連英子妹妹的兒子都要結婚了,英子妹妹給她的舅舅家報來了喜訊,要我們全都去喝喜酒。
于是,她大舅、二舅家的人全部出動了。
英子妹妹給她兒子購置的婚房高大寬敞、富麗堂皇,驚詫了一眾喝喜酒的人。婚禮自也是當地最高的標準,風風光光、熱熱鬧鬧、順順當當。
英子妹妹拉著她姥姥家的親人,在婚慶的舞台上拍照、錄像,盡著照顧自己的舅舅妗子、表姐表哥表嫂們,一直就那樣忙著、笑著、說著。
喜婆婆的姥姥家的人受到這樣的禮遇,這是我參加的婚禮上從來沒見過的情景。
參加婚禮回來,到了老家,看見了牆上掛著的父親年輕時的照片,忽然感嘆︰我的兩個表弟的模樣,尤其是小表弟慶子,和他大舅年輕時的模樣怎麼那麼像,臉盤、眉毛、鼻子、嘴角哪哪都像,英氣逼人,絕對的帥哥。
小姑,你看,我們現在都過得很好,你就放心吧。想來,你在天堂也應該是一切都好的。小姑,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