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響。
    病房里的暖氣開得足,趙剛卻還是下意識裹了裹身上的軍大衣——不是因為冷,而是方才把完脈後,指尖那股透骨的涼意似乎還凝在血管里。
    林東攥著母親劉桂蘭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皮膚像曬干的榆樹皮,溫熱卻毫無力氣。
    妹妹林曉麗縮在病床另一側,大眼楮里盛滿了擔憂,小手緊緊揪著哥哥的衣角。
    “趙醫生,我媽……”林東的聲音發啞,喉結上下滾動。
    趙剛沒立刻回答,目光落在床頭櫃的病歷單上,又轉向窗外蒼茫的雪原。
    他在邊疆部隊待了十幾年,見過凍傷、見過高原反應,卻很少在一個常年生活在平原的婦人身上,感受到如此深重的“寒”。
    那不是簡單的體弱,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沉痾,像是經年累月被冰水浸泡,五髒六腑都失了溫度。
    “林大哥,”趙剛斟酌著開口,指節敲了敲床頭櫃,“伯母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勞損過度,又受了寒濕,底子虧空得厲害。西醫查不出太大問題,但中醫看,是命門火衰,氣血兩虛,已經傷到根本了。”
    劉桂蘭勉強笑了笑,想抽回手︰“娃,別听趙醫生嚇唬人,老毛病了,歇兩天就好……”
    “媽!”林曉麗急得眼圈發紅,“你都咳了半個月了,昨晚還說心口悶……”
    林東按住母親的手,盯著趙剛︰“趙哥,您直說,怎麼治?需要什麼藥,我去弄!”
    他想起這些年母親為了供他和妹妹讀書,起早貪黑地干活,冬天在冷水里洗縫補的衣服,夏天頂著日頭在地里忙活,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
    趙剛沉默片刻,從隨身的軍綠色挎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脈枕和幾味草藥樣本,指尖捻著一株干枯的黃 ,語氣沉重︰“常規的補藥沒用。她這病,需要一味‘引藥’,把沉在髒腑里的寒氣拔出來,再用大補之藥溫養。這引藥……得是百年以上的野山參。”
    “百年人參?”林東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那東西……上哪兒找去?”
    他听過這東西金貴,是老林子里的寶貝,別說百年,就是幾十年的,在市面上都炒到天價,而且真假難辨。
    “難,確實難。”趙剛嘆了口氣,“野山參對生長環境要求極嚴,得是背陰半陽的陡坡,腐殖土厚,還要避開野獸和挖參人。百年以上的,更是可遇不可求,說不定在哪個懸崖縫里,或者被巨樹根系裹著,別說找,就是知道大概位置,能不能挖到都兩說。”
    林曉麗的眼淚掉了下來︰“哥……”
    劉桂蘭反倒拍了拍兒子的手背,聲音虛弱卻帶著安撫︰“不找了,媽這把老骨頭,能看著你和小雅好好的,就夠了……”
    “媽!”林東打斷她,眼楮紅得像要滴血,“您別說了!不就是百年人參嗎?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給您找回來!”
    他想起父親早逝,母親獨自一人撐起這個家,想起妹妹小時候因為營養不良暈倒在課堂上,一股狠勁從心底升起來。
    只要能救母親,別說找人參,就是去闖龍潭虎穴,他也敢去。
    趙剛看著他決絕的神情,點了點頭︰“林大哥,你有這份心就好。我這里有本舊的《山經本草》,里面記了些野山參可能生長的環境和特征,你拿去看看。另外,這東西有‘靈氣’,有時候可遇不可求,還得靠點運氣。”
    他從挎包里又掏出一本泛黃的線裝書,遞給林東。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卷著狂風,將天地間吹成一片混沌。
    林東接過書,掌心傳來紙張的粗糙質感,仿佛握著一絲微弱的希望。他低頭看了看母親憔悴的臉,又看了看妹妹含淚的眼楮,重重吸了口氣,胸中的熱血被寒意激得滾燙。
    “大黃!”他突然喊道。
    趴在病房角落的大黃立刻抬起頭,豎起耳朵,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回應主人的召喚。這只跟著他在雪原上出生入死的獵犬,是他最信任的伙伴。
    “咱們回家收拾東西,明天就上山!”林東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大黃似乎听懂了,搖著尾巴站起來,走到林東腳邊,用大腦袋蹭了蹭他的褲腿,黑亮的眼楮里閃爍著忠誠的光芒。
    趙剛看著這一人一犬,眼中露出贊許︰“林大哥,進山不易,尤其現在是雪季,多加小心。需要什麼幫助,隨時找我。”
    “謝謝趙哥!”林東深深鞠了一躬,心中既有對母親病情的憂慮,也有對未知旅途的決絕。他知道,這一次的尋找,或許比之前任何一次打獵都要艱難,但他沒有退路。
    長白山的冬雪,像是老天爺把整袋整袋的鹽巴傾灑下來,沒日沒夜地覆蓋著連綿的峰巒。
    林東背著沉重的行囊,腳踩齊膝深的積雪,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
    大黃則像個不知疲倦的斥候,在前方幾十米處奔跑跳躍,黑色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顯眼,時不時停下來用鼻子嗅著地面,然後朝著某個方向狂吠幾聲。
    已經是進山的第三天了。
    林東按照《山經本草》上的記載,專門尋找那些背陰、潮濕、腐殖質層厚的山谷。
    書上說,野山參喜陰,多生長在針闊混交林或闊葉林下,土壤需疏松肥沃,且有一定的坡度。
    他沿著一條冰封的溪流向上游走,兩側是高聳的雲杉和冷杉,樹枝上掛滿了冰稜,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來,在雪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大黃,慢點!”林東喘著粗氣喊道。
    寒風灌進喉嚨,像吞下了碎冰,刺得生疼。
    他停下腳步,從背包里拿出水壺,卻發現里面的水已經結了一層薄冰。
    他用匕首敲開冰面,喝了幾口冰冷的水,又掏出一塊凍硬的 餅,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慢慢咀嚼。
    大黃跑了回來,嘴里叼著一根枯萎的植物睫稈,上面還掛著幾顆干癟的紅色漿果。
    它把睫稈放在林東腳邊,吐著舌頭,眼楮亮晶晶地看著他。
    “這是……”林東撿起睫稈,借著微弱的陽光仔細辨認。
    《山經本草》里的插圖在他腦海中閃過,這東西有點像人參的睫,但又不太一樣,果實也不夠飽滿。
    “不是,大黃,這是‘老山泡’,不是人參。”他揉了揉大黃的腦袋,“不過你真棒,繼續找!”
    大黃似乎听懂了夸獎,晃了晃尾巴,又轉身沖進了密林深處。
    林東環顧四周,這里的地勢更加陡峭,積雪也更深,有些地方甚至沒過了他的腰。
    樹木之間的空隙越來越小,藤蔓和荊棘在雪下交錯,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松針的氣味,混合著凜冽的寒氣,讓人呼吸都覺得困難。
    他拿出那本線裝書,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滑動,尋找著關于“百年人參”的描述︰“……根如人形,皮色蒼褐,紋若古松,須長而密,有珍珠疙瘩……生于千年古樹下,吸日月之精,集山川之靈……”
    文字晦澀難懂,配圖也模糊不清,但林東卻像捧著珍寶一樣,反復研讀。
    為了母親,他別無他法。
    “吼——”
    突然,遠處的山林里傳來一聲低沉的咆哮,不是熊,也不是虎,更像是某種大型野獸的警告。
    林東心中一緊,立刻握緊了背上的獵槍,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大黃也停下了腳步,耳朵向後抿著,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慢慢退回林東身邊。
    “怎麼了?”林東低聲問,手按在大黃的背上,能感覺到它肌肉的緊繃。
    大黃朝著左側的一片密林狂吠了幾聲,那里的樹木更加密集,積雪也似乎更加平整,沒有明顯的動物足跡。林東眯起眼楮,仔細觀察,卻只看到一片茫茫白雪和黝黑的樹干。
    “走吧,繞開這里。”
    林東拍了拍大黃,決定不冒險深入。
    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人參,而不是和未知的野獸搏斗。
    他們繼續向上攀登,坡度越來越陡,有些地方需要手腳並用才能爬上去。
    雪粒被風吹起,打在臉上像針扎一樣。
    林東的額頭上滲出汗水,很快就結成了冰碴,眉毛和睫毛上也掛滿了白霜。
    就在他快要爬上一個陡坡時,腳下的積雪突然松動,他驚呼一聲,身體猛地向後滑去。“大黃!”他下意識喊道。
    大黃反應極快,猛地撲過來,用身體頂住林東的腿,同時伸出前爪扒住旁邊的樹干。
    林東趁機抓住一根粗壯的樹根,才險險停住下滑的趨勢。
    他大口喘著氣,回頭一看,剛才滑落的地方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雪坡,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溝壑,若是掉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好險……”林東心有余悸,拍了拍大黃的頭,“謝謝你,老伙計。”
    大黃舔了舔他的手,眼神里滿是關切。
    兩人一犬稍作休息,繼續向上。終于,他們爬上了陡坡,眼前出現了一片相對平坦的谷地。
    谷地中間有一棵巨大的紅松,樹干需要三四個人才能合抱,樹冠遮天蔽日,樹下的積雪明顯比周圍薄一些,露出了褐色的腐殖土。
    “這里……”林東心中一動,連忙翻開《山經本草》,對照著上面的描述。“‘千年古樹下,背陰向陽’……難道這里?”
    他快步走到紅松樹下,蹲下身,用隨身攜帶的小鏟子撥開積雪和腐葉。
    泥土濕潤而肥沃,散發著濃郁的草木氣息。
    大黃也湊了過來,用前爪幫忙刨土,鼻子使勁地嗅著。
    “等等,大黃,慢點!”林東怕它傷著可能存在的人參,連忙制止。
    他小心翼翼地用鏟子一點點清理著泥土,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地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泥土被清理開一個小小的坑,里面除了一些細小的草根和蟲蛹,什麼也沒有。
    林東的心情漸漸沉了下去,難道又是空歡喜一場?
    “唉……”他嘆了口氣,準備放棄,卻突然看到坑底的泥土中,露出了一絲若隱若現的暗紅色。
    “這是……”他心髒猛地一跳,連忙更加小心地清理周圍的泥土。
    那暗紅色越來越清晰,形狀像是一根細小的須根。
    “人參!真的是人參!”林東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軟毛刷,輕輕刷去須根上的泥土,只見那須根細長而堅韌,上面布滿了細小的珍珠疙瘩,正是《山經本草》上描述的特征!
    他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知道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野山參的根系復雜,一旦挖斷,就會影響藥效。
    他拿出更小巧的工具,一點點地刨開周圍的泥土,擴大範圍,同時用細麻繩小心翼翼地將已經露出的須根固定住,防止拉扯。
    大黃蹲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主人忙碌,連粗氣都不敢喘,仿佛也知道這東西的重要性。
    就在林東全神貫注地挖掘時,突然,身後傳來一陣        的腳步聲,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
    林東心中一凜,猛地回頭,手已經握住了腰間的獵刀。
    只見一個身影從紅松樹的另一側走了出來,是個老男人。
    他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羊皮襖,頭戴狗皮帽子,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像是被歲月刻滿了溝壑,一雙眼楮卻異常明亮,手里拿著一桿老式的獵槍,槍口正對著林東。
    老男人的目光落在林東腳下的坑和那露出的人參須根上,瞳孔猛地一縮,臉上露出驚訝和警惕的神色。
    老男人的獵槍穩穩地指著林東,槍口的黑洞洞像是一只冰冷的眼楮,透著不容置疑的威脅。
    他站在紅松樹的陰影里,羊皮襖上落滿了雪,卻一動不動,仿佛與周圍的冰雪融為一體,只有那雙眼楮,銳利得像鷹隼,緊緊盯著林東腳下的坑。
    林東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在這老林子里,遇到同行的獵人,尤其是看到自己挖到寶貝時,往往意味著麻煩。
    他慢慢松開握住獵刀的手,舉起雙手,做出沒有敵意的姿態︰“老人家,我沒有惡意,只是在這里找點東西。”
    老男人沒有說話,目光從人參須根移到林東臉上,又掃了一眼旁邊的大黃。
    大黃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吼聲,身體微微前傾,擺出防御的姿態,但看到林東沒有動作,也沒有貿然攻擊。
    “這地方,是你先找到的?”老男人的聲音沙啞,像磨砂紙摩擦過木頭,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