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華的膽子並不是那麼大,但是這一次對陸曜起了殺心也絕不是說說而已。
即便他貴為皇室公主,也很明白陸曜的身份,並非是她想搓圓捏扁就能夠的,相反,她若當真做出了什麼出格的舉動,一旦被人發現,等待她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下場。
可是這一次,陸曜顯然是惡心到她了,惡心到她再不出手,都要覺得自己當真是那個軟骨頭。
從前我為魚肉,這樣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如今,若還要平白受人的算計,那她這個公主做的也是窩囊極了。
自然到了這種時候,她已經無暇去想過去的她是受誰所害,而這些與陸曜分明毫不相干,如今的一切明明是她主動找上門挑釁出手,要去禍害別人原本平靜的生活,卻受不了旁人的回擊。
長公主的瘋魔一日甚過一日。從前劉嬤嬤還能自欺欺人——這是殿下積壓多年的心魔作祟,只要未傷及旁人分毫,未釀成無可挽回的禍事,便由著她去吧。畢竟公主金尊玉貴,即便真折辱了哪個無名之輩,又有誰敢置喙半句?
初聞殿下對侯夫人存了那般逾矩的心思,劉嬤嬤不是不懼。可她轉念一想,若只是尋常勢單力薄的良家女子,若只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她倒也不必過多干涉。偏偏那位是京中貴冑之媳,她的公公是當朝重臣,丈夫與大伯更是手握權柄的炙手可熱之人。招惹這樣的人家,與親手引火焚身,實在沒有半分差別。
可那時,劉嬤嬤心里還揣著一絲指望——指望宣平侯。自始至終,無論長公主如何鬧騰,她都篤信,殿下絕無可能從宣平侯手中,將他的夫人奪過來。
果不其然,殿下兩次出手,皆以慘敗告終,之後便消沉了好些時日。可她還未及松口氣,宣平侯的反擊,便已悄然而至。
後來听聞貴妃娘娘要為殿下擇選駙馬,劉嬤嬤暗地里幾乎要喜上眉梢。她滿心期盼,只要殿下成了家,身邊有了駙馬相伴,日子久了,或許便能體會到男子的溫厚,徹底斷了對侯夫人的執念。
可她千算萬算,終究沒算到——長公主會瘋到這般地步。瘋得讓她這個伺候了多年的老人,也開始從心底里泛起寒意。
而她到了這個年歲,與一般婢子不同,她尋求的不僅僅是殿下安好,她自己又何嘗不想安度晚年?
念及此,劉嬤嬤眼底倏然浮出一抹決絕之色。
她揣著長公主那道字跡凌厲的密令踏出承安殿,腳步卻未向指令中的去處邁動分毫——她要去的,是另一個能阻止這場禍事的地方。
殿門剛闔上,捧著冰盞的阿若便轉了出來。那盞冰鎮果子酒還冒著絲絲寒氣,她望著劉嬤嬤匆匆遠去的背影,眸中靈光一閃,縴眉微挑,沒有追上去,只轉身悄無聲息地折回了殿內。
此時的永安宮,宣莨才回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衣上的風塵尚未完全褪盡,便听得侍女輕步進來回話︰“娘娘,承安殿的劉嬤嬤求見,說是有要事相稟。”
宣莨剛抿了口冰鎮綠豆湯,涼意還在舌尖打轉,听聞侍女回話,眉梢微挑,心底掠過幾分訝異。自己從承安殿辭行不過片刻,劉嬤嬤竟緊跟著追來,莫不是長公主還有未交代完的話?她當下未起疑心,只抬手道︰“傳她進來。”
門簾輕掀,劉嬤嬤躬身而入,那張布滿細紋的臉繃得緊緊的,往日里溫和的眼神此刻盛滿凝重,仿佛壓著千斤重擔,連腳步都比尋常沉了幾分。
宣莨何等通透,只掃了一眼便知事情不簡單。她放下瓷碗,對身側心腹使了個眼色,心腹當即會意,快步出去遣散了廊下伺候的宮人,又將殿門牢牢闔上。
直到殿內只剩二人,劉嬤嬤才猛地屈膝,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重重叩首道︰“貴妃娘娘!求您救救我們殿下吧!”
宣莨臉色一沉,目光深凝。
……
夜色漸濃,永安宮的燭火已燃得透亮。齊珩剛踏入殿門,便見宣莨端坐于主位,一身規整的宮裝襯得她神色愈發凝重,不似尋常等候,倒像知道他會來,特意在此相候。
見他進來,宣莨起身行過禮,便揮了揮手,讓殿內伺候的宮人盡數退下。
殿門“吱呀”一聲闔上,隔絕了外頭的燈火與聲響。
齊珩笑看著她,宣莨緩緩轉過身,望著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臣妾,有要事向陛下稟報。”
待宣莨將劉嬤嬤所言、連同那道密令的內情一一說罷,殿內只剩燭火 啪的輕響。
她望著陛下那沉凝如水的面容,一時也沒再開口——她既驚于長公主的瘋狂,也猜不透陛下會如何處置,但是她唯一清楚的是,劉嬤嬤侍奉長公主數十年,斷無背主誣陷的道理。
齊珩早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太子,從太子走到帝王,磨平了他的鋒芒,也養出了沉穩心性。
這般驚世駭俗的消息,他只沉默片刻便消化殆盡,末了才抬眼看向宣莨,語氣平靜得听不出情緒︰“此事……會不會是刁奴背主,蓄意構陷?”
宣莨眉頭緊蹙,緩緩搖頭,語氣篤定︰“臣妾觀那劉嬤嬤言行,絕非背主。她眼底的急切與惶恐,倒更像……怕自家殿下一步踏錯,徹底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殿內一時寂靜下來。
齊珩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帶,腦中已將前事捋得清明——恭華不單存了斷袖之念,竟還將心思動到了宣平侯夫人身上。
先前那兩樁事,一樁是暗地里散播流言蜚語,攪擾侯府清淨;另一樁是見吏部尚書之女與陳稚魚走得近,便想暗中動手收拾人家。
雖萬幸兩次都沒鬧出嚴重後果,可她敢做這些事,已是膽大包天。
念及此,齊珩忽然眸色一沉,先前陸曜在朝議後提及要為恭華擇婿,他只當是臣子隨口附和的提議,未曾深想。
如今再回味,才驚覺那哪里是隨口一說,分明是陸曜早已察覺恭華的異常,借著招駙馬的由頭,不動聲色地提醒他管束公主!
“陸曜倒是心細。”齊珩低聲嘆道,語氣里摻著幾分復雜。陸曜明知恭華暗中做的那些事,卻顧及君臣顏面,沒將丑事當面揭破,只以這般委婉的方式點醒,既全了他這個帝王的體面,也盡了臣子的本分。
如此感嘆的想了想,隨即面色變得沉重。
齊珩指尖一頓,忽的想起之前皇後曾在他面前直言恭華心性有異,當時他只當皇後是多慮,並未多想。
可如今想來,皇後的擔憂竟非空穴來風——劉嬤嬤是伺候恭華數十年的老人,若不是走投無路,斷不會冒著背主的風險來告密,此事只需派人一查便知,她根本沒有撒謊的理由。
念及此,齊珩心底那點僥幸徹底散去,臉色愈發沉凝。
他抬眼看向宣莨,聲音沉了幾分︰“劉嬤嬤能找到你,將此事告訴你,必有她的緣由,莨兒,你告訴朕,恭華對你…︰可曾說過什麼,做過什麼讓你覺得不對勁的事?”
宣莨垂眸沉默良久,指尖攥緊了裙擺,終是緩緩點頭。
“殿下曾來永安宮,說過些模稜兩可的話。”她聲音壓得低,“大抵是拿臣妾無子的事做文章,暗里挑撥臣妾與皇後的關系,勸臣妾早做打算。”
齊珩聞言,眉頭擰得更緊,語氣里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慍怒,這怒氣並不是對她,而是對恭華竟然那麼早就動了心思,意圖挑撥他的後宮︰“既早有此事,你為何先前不向朕稟報?”
宣莨眸光暗了暗,听著這聲質問,下唇被齒尖輕輕咬出一道淺痕。
她緩緩抬眸看向陛下,聲音平靜卻帶著幾分無奈︰“臣妾自忖能守得住本心,不會被三言兩語挑動。況且殿下說的是實情——臣妾無子是真,若因此事便去告發她,反倒顯得臣妾惱羞成怒。臣妾拿什麼說呢?或許她真是心直口快,或許真是為臣妾著想,臣妾又憑什麼揣度她的用意,貿然來擾陛下心神?”
齊珩聞言一怔,眼底掠過一絲動容之色。
宣莨又道︰“不過即便如此,臣妾也多了個心眼,已將此事私下與皇後娘娘提過。後宮之中,流言暗涌,臣妾不能不防,也該讓皇後知曉動靜。”
齊珩心頭驟然一悶,伸手將她的手攥入掌心,指腹摩挲著她微涼的手背,聲音低了幾分︰“可從前的莨兒不是這樣的。從前你從不與朕見外,滿心滿眼都是信任,但凡有事,定會第一個來告訴朕,對不對?”
宣莨垂眸,指尖輕輕蜷了蜷,終究還是點了頭,她只是笑著︰“可如今不是從前了。陛下的後宮早已不止臣妾一人,臣妾也不再是您唯一的側妃。無論何事,臣妾都不能越過皇後娘娘去,更不能因一己之私,亂了後宮的規矩。”
她語氣平和,條理清晰地說著理由,沒有半分怨懟,卻讓齊珩听得心頭發澀。
是啊,皇後先前也提醒過他,她們處事都無錯處,錯的是他自己,竟忽略了身邊人的心思,也低估了恭華的瘋魔。
“你做得很好,貴妃。”齊珩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復雜情緒。
宣莨唇角微勾,卻沒再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轉而提醒︰“眼下陛下最該擔心的,是殿下那邊該如何處置,莫要讓她再鬧出更大的亂子。”
齊珩目光一凝,沉聲道︰“宣平侯已替朕想好了法子。你繼續按原計劃為她挑選駙馬,至于她的動向,朕會派人暗中盯著,絕不讓她再胡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