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山路上已經有腳步在碎石間蹬響。
小小的卡洛背著箭筒一路跑，肺里灌滿冷風，呼吸難以保持平穩。
他認得這片山的每一道折線。
來到伊斯卡爾，堅持這種訓練已經一年了。
他的各項屬性比起一年前可以說有了天壤之別。
進步之快，令他自己都震驚。
一方面是他自己天賦異稟，一方面也與他臉上的面具有關。
山頂是一塊被風磨平的石台，四下松林圍攏。
薇薇安站在風里，銀發梳得利落。
她沒有問他什麼，也沒有讓他歇一口氣，只把手一抬，將一把弓冷冷拋來。
“拿去，今天的課程照樣先開始弓箭訓練。”
弓背撞在他前臂上，帶著木蠟的涼。
灌木隨著薇薇安的靠近而自動讓開一條路，枝葉像被無形的手掀起，齊齊朝兩側伏倒。
“這是你今天的靶子。”薇薇安抬手，語氣同樣冷漠。
卡洛驟然一愣，那不是平時木樁。
粗陋的木架一排排立在林緣，好幾個人被捆在上面，嘴里塞著布團。
有人抽動著肩膀，有人低低嗚咽。
“靶子？他們是人。”卡洛喉嚨發緊。
“是罪人。”薇薇安看都不看他一眼，“該死的罪人，可以發揮他們最後的價值。”
“罪人，也該由艾克城主去審判，我們...”
“艾克已經同意了。”她徑直打斷。
卡洛皺起眉，腦子像被風灌滿一般，已經無法思考。
薇薇安走到第一具木架前，指尖一抹，藤蔓松開了些許。
“等會兒，我會把他們全部解開，讓他們逃進森林里。而你，必須在他們逃離森林之前，把他們全部射殺。”
卡洛的臉變得煞白︰“我…我從沒殺過人。”
“總要有第一次。”薇薇安的聲音沒有溫度。
“可我們的敵人是魔族。”卡洛抓緊了弓，還有些不可置信，“為什麼要殺人？”
“因為這些人跟魔族一樣該死，你完全可以把他們當做魔族。”薇薇安淡淡地說，“一年了，你整天對著死靶子練也不會有什麼進步了。今天這一課，你必須得上。”
她沒再多言，手掌一揮，藤蔓紛紛松開。
“跑吧。”薇薇安對著他們說，“跑出去就能活。”
木架前的幾人踉蹌著站穩，先是愣著，然後一齊爆開，向林子里狂奔。
“搭箭！”薇薇安的目光盯住卡洛，字字生硬。
卡洛把箭搭在弦上，手臂發抖，呼吸全亂了。
他瞄著一個跑得最慢的背影，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殺人。
他真的從沒殺過人。
他要親手終結一條人命，這讓他一時間沒辦法接受。
“還在等什麼！放！”
嗖！
卡洛還是照做了。
但箭射出的角度卻偏了半指，擦過樹干，帶下一片樹皮。
險些被射中的男人驚叫著加快了腳步，連滾帶爬的消失在視野中。
“這都射不中？”薇薇安走近，聲音冷得沒有溫度，“這麼明顯的目標擺在你的眼前，是射不中，還是不想射？”
“我...找不到，突然讓我殺人，我沒有一點準備。”卡洛仰起頭看她，喉嚨發干，氣息急促。
“你的猶豫會帶來什麼，你知道嗎？”薇薇安靠在一旁的樹干上，表情毫無波瀾，“他們無一不是殺人犯。若讓他們逃了，接下去死的就會是無辜的人。”
“那你為什麼要放走他們！”卡洛忍不住質問。
“拂曉，你天賦很高，但這還不夠，你必須要學會果斷。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毫無征兆的就發生了，不會讓你有反應是時間。而此時，猶豫，一定會讓你後悔。”
她抬起下巴，指向亂枝間愈走愈遠的腳印︰“現在選。是去獵殺這群畜生，還是看著他們從你眼前離開。”
卡洛握緊弓把，渾身微顫。
他在原地掙扎了數息，牙關咬到生疼。
然後他抬弓，收住呼吸，轉身沖入林中。
不久，卡洛便發現一名逃跑的人因為慌亂撞翻了一叢荊棘，留下一串歪斜的腳印與被血糊住的葉片。
血流得很多，他是跑不遠的。
很快，視野里就出現了躲閃的灰影。
有個聲音在他腦海里盤旋︰不，不要做殺人犯。
弦已拉滿，他卻遲遲不肯松指。
樹梢在耳邊摩擦出細小的沙沙聲，此刻卻像在催他越過一條他不願跨的線。
那個聲音繼續道︰那不是靶子，那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卡洛看見對方背部起伏，听見踩斷枯枝的脆響。
他呼出一口氣，眯起眼瞄準。
那個聲音依然在狂吼︰再等等、再想想、不要！
“其實從一開始，我轉生到這個地方，就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嗎？”他輕輕嘆道，“這個世界終歸和之前的世界不一樣了。”
指腹微微一松。
世界在那一瞬變得極靜。
箭矢從背部斜穿出去，那人向前撲倒，跌出兩步，在落葉里打了個滾才定住。
血開始涌出，先是細線，隨即成片。
鐵銹味在風里炸開，直沖鼻腔。
卡洛的胃猛地一抽，他下意識彎腰，喉頭翻涌，卻硬生生把嘔意壓回去。
牙齒已經咬得發酸，舌尖嘗到一點點血腥味。
“繼續，你的時間不多了。”
耳邊傳來這句話，他不知道是誰說的，是薇薇安，還是他自己。
他強忍著不去看那具尸體，再度奔跑起來。
他的身影被灌木吞沒，弦聲隨即在林海深處繃緊、響起。
他不知道自己射了多少次，應該沒有幾次。
但手指上的皮帶已經被汗水浸透，臂膀已經一陣陣發酸。
每當嘔意攀上來，他就把牙再咬緊一點。
每當視線發白，他就眨一次眼，把視界重新對焦。
既然沒得選，那努力適應這個世界吧。
還有，干他娘的薇薇安。
這個瘋女人，以後一定把你給...
雜亂的念頭戛然而止。
最後一個目標停在一株矮松後，肩頭露出半截。
她很瘦，容貌很美麗，臉上干干淨淨，衣襟沾著泥，手腕上還留著藤蔓勒出的紅印。
她看見卡洛時先是一滯，隨即抬起雙手，指尖顫著。
“弟弟，別…別殺我。”她的嗓音細而軟，眼里很快噙上了淚，“我被冤枉的，我不是他們那樣的人。”
卡洛沒有回答，弓半舉，但也沒有出手。
女子又近了一步。
她把頭垂下，聲音更低︰“弟弟，給我一次自證的機會。就一次，听姐姐解釋，好不好？”
她說話時，腳掌並不完全踩實，總是在草葉與泥之間試探，一點一點地靠近。
“我真的…”她又踏近半步，眼楮抬起，濕漉漉的。
話還未說完，箭從她胸口穿過，後背濺起一朵極小的紅。
她整個人向後仰去，臉上停住了錯愕。
她捂住胸口，嘴唇開合，沒再發出聲音，軟軟地倒下。
卡洛把這一幕看在眼里，愣了半息，隨即轉過身，扶著一根樹干，劇烈干嘔。
“還不錯。”薇薇安從側後方的樹上現身，“我以為你會在最後留手，為什麼不相信她？”
“因為你說…他們都和魔族一樣該死，比起她，我更相信你。”
說罷，他又劇烈嘔吐起來。
薇薇安欲言又止，收起了幾分冷意。
她伸手給卡洛施加了一個鎮定術和安撫術。
“這種練習，會越來越多的，你盡早適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