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星位。
指節在膝頭輕輕摩挲。
午後的陽光斜斜切過賽場,在楸木棋盤上投下窗格狀的光影。
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像散落的星辰,等待著被喚醒。
片刻後,他屈指拈起一枚雲子,那棋子溫潤如玉,帶著掌心的微熱。
“啪” 地落在右下角星位旁的三?三。
這步棋落得極輕,卻像榫卯扣合般嚴絲合縫,在空曠的賽場里漾開一圈清越的回響。
對面的沈硯之抬眼時,鏡片後的目光掠過一絲訝異。
他原以為這位以沉穩聞名的對手會先佔天元,或是穩妥地守角,卻沒料到首子如此靈動。
沈硯之指尖的棋子懸在半空。
象牙白的棋罐邊緣被摩挲得發亮。
三秒後,他在左上角星位落下回應。
落子聲清脆如裂帛。
棋局就此鋪開。
沈硯之的棋風確如傳聞般飄忽。
他落子極快,手指在棋罐與棋盤間翻飛。
往往何雨柱剛在腹中點下一顆守棋,他已在邊路連落兩子。
看似散漫的布局里藏著精巧的聯絡。
第七手棋,他在三路淺拆,棋形松垮如垂絛。
何雨柱盯著那枚孤子看了半晌,終究選擇在旁邊補棋。
後來才知,那是誘敵深入的餌,若當時貿然去斷,反而會被纏上。
何雨柱的節奏則慢得多。
他總愛用指腹輕輕按在棋子上,仿佛在掂量分量。
目光在棋盤上來回逡巡,像是在丈量每一條隱形的戰線。
他的棋子落得扎實,每一步都像夯土築基,在棋盤邊緣築起厚實的壁壘。
當沈硯之的棋子在中腹織成稀疏的網,他已在左下角圍起穩固的實空。
黑棋的勢力範圍像片沉靜的湖泊,倒映著白棋跳躍的影子。
看台上的空氣像被擰緊的發條。
何雨水攥著裙擺坐在第三排。
淺藍色的的確良裙子被手心的汗濡濕了一小塊。
她不懂棋,卻能從落子聲的疏密里辨出緊張。
快節奏的脆響時,是沈硯之在搶攻。
長時間的靜默後,何雨柱落子的悶響里,總藏著破局的決心。
她看見哥哥喉結動了動,伸手抹了把額角。
七月的賽場沒開電扇,他後背的白襯衫已洇出淡淡的汗痕。
鄰座的老者捧著搪瓷缸,茶沫子浮在水面。
他輕輕 “嘖” 了一聲。
“沈先生這棋,像水里的魚,抓不住啊。”
旁邊穿中山裝的中年人點頭。
“何師傅倒是穩,就是太耗心神了。”
中盤戰在午後三點爆發。
沈硯之突然調轉槍頭,在中腹發起猛攻。
白棋如驟雨般落下,瞬間在黑棋的陣地上撕開缺口。
何雨柱的眉頭擰成個疙瘩,指節抵著太陽穴,指縫里滲出汗珠。
他用了整整八分鐘,在白棋的攻勢里找到斷點。
隨後落下的黑棋像一隊隊披甲的兵卒,沿著斜線推進,將沈硯之的一塊棋團團圍住。
那片被圍的白棋像困在垓下的軍團,氣數漸漸收緊。
何雨柱數著氣︰白棋還剩三口氣,黑棋外圍有五口。
只要再補一手,就能徹底封死。
他抬起頭,喉結滾動著咽下口水,正要落子。
看台上突然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
沈硯之落子了。
那步棋落在黑棋包圍圈的正中央,像顆投入湖心的石子。
何雨柱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自填一眼的惡手,按常理,這步棋落下,白棋當場少一口氣,等于自斷生路。
他下意識地數了數,沒錯,白棋氣數瞬間從三變二,黑棋只需下一步就能提子。
可當他再仔細看時,後背倏地沁出冷汗。
那枚白棋恰好卡在黑棋的斷點上。
原本嚴絲合縫的包圍圈,竟被這步棋生生撐出條縫隙。
黑棋若執意提子,外圍的聯絡就會斷開,白棋早已埋伏在外的棋子會像潮水般涌進來,反將黑棋的大部隊圍住。
這哪里是自投羅網,分明是破釜沉舟的妙手,用一塊局部的棋換全局的生機。
“險中求勝啊……” 鄰座的老者把搪瓷缸往腿上一磕,茶沫子震得老高。
“這手棋,得有十年功才能想出來。”
何雨柱盯著那步棋,足足看了五分鐘。
賽場里的吊扇吱呀轉著,光影在棋盤上明明滅滅。
他仿佛听見自己的心跳聲,擂鼓般敲打著耳膜。
他想起三天前研究沈硯之棋譜時,看到過類似的騰挪手法,當時只當是奇招,沒料到會在實戰中遇上。
汗水順著鬢角滑進衣領,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在旁邊補了一手。
放棄圍殲,先保外圍。
這手棋落得極重,棋子幾乎要嵌進棋盤。
局勢就此逆轉。
沈硯之借著那步妙手,將中腹的白棋盤活。
原本被圍的棋變成了分割黑棋的利刃。
何雨柱的實空優勢一點點被蠶食。
他每落一子都像在泥濘里拔腿。
沈硯之的應對卻愈發從容,白棋像流動的溪水,總能在黑棋的縫隙里找到通路。
何雨水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看見哥哥的肩膀微微顫抖,原本挺直的背有些佝僂,可他始終沒有抬頭,目光死死鎖在棋盤上。
當沈硯之在右上角落下收官的最後一手時,何雨柱的棋子還懸在半空。
指腹的汗讓棋子打滑,他終究沒有落下。
裁判走過來時,何雨柱的手還停在棋罐上方。
“黑棋 183 子,白棋 178 子,沈硯之勝。” 裁判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何雨柱慢慢收回手,指尖的皮膚被棋子硌出淺痕。
他看著沈硯之伸出的手,那只手骨節分明,虎口處有層薄繭。
那是常年握棋磨出的印記。
“您這步棋,”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輸得明白。”
沈硯之的笑容里帶著真誠。
“何師傅的韌勁難得,最後那手補棋,換做別人或許就慌了。”
何雨水跑過來時,眼眶紅紅的,卻努力擠出笑。
“哥,你看,好多人給你鼓掌呢。”
賽場里的掌聲確實沒停。
剛才那位老者帶頭拍手,搪瓷缸被放在座位上,發出 當響。
穿中山裝的中年人沖他們豎大拇指。
“何師傅,亞軍也是英雄!”
何雨柱抬頭望去,看台上密密麻麻的人影里,不少人舉著相機,閃光燈像星星在眨眼楮。
頒獎儀式在半小時後開始。
主持人念到 “亞軍,何雨柱” 時,台下的掌聲突然變得熱烈。
有人扯著嗓子喊。
“何師傅好樣的!”
何雨柱走上領獎台,銀色的獎牌掛在脖子上,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倒讓他清醒了不少。
獎狀上的字跡墨色飽滿,“第二屆京城圍棋邀請賽亞軍” 幾個字格外清晰。
信封里的獎金沉甸甸的,隔著紙都能摸到嶄新的票子。
他舉起獎牌時,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準確地落在何雨水身上。
妹妹舉著他的獎狀,踮著腳朝他笑。
陽光從體育館的高窗照進來,給她的頭發鍍上一層金邊,那笑容亮得像曬透的向日葵。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總愛帶著妹妹去胡同口看別人下棋,那時她還矮,得坐在他肩膀上才能看清棋盤,嘴里咿咿呀呀地喊著 “哥哥加油”。
走賽場時,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何雨水小心翼翼地把獎狀折好,放進帆布包最里層,又把獎金信封塞進褲兜,手一直捂著,生怕掉了。
“哥,全聚德的烤鴨得提前訂位,我剛才問過工作人員,他們說附近有家便宜坊,燜爐烤鴨也好吃。”
何雨柱低頭看著手里的獎牌,獎牌背面刻著細小的紋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不,就去全聚德,” 他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暖意。
“咱妹妹請客,得吃最好的。”
晚風從街角吹過來,帶著槐花香。
何雨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帆布包上的紅綢帶晃來晃去。
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朝何雨柱揮手。
“哥,快點!明年咱們再來,拿個冠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