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的夜晚,是死寂與低語的交織。
白日里巨大破敗的建築輪廓,在深藍天鵝絨般的夜幕下,化作更加龐大、更加猙獰的漆黑剪影,沉默地吞噬著稀疏的星光。
寒風在坍塌的拱券與斷裂的廊柱間穿行,發出嗚咽般的尖嘯,如同遠古亡魂不甘的絮語。
空氣冰冷刺骨,帶著千年石頭的寒意和廢墟深處彌漫的、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
一間勉強算得上完整的偏殿石室,成了三小只暫時的棲身之所。
室內陳設簡陋得近乎寒酸三張粗糙的石板床鋪著薄薄的干草墊和洗得發白的粗布毯子。
唯一的光源,是牆壁高處一個狹小的石窗,吝嗇地漏進幾縷清冷的、被月光漂洗過的微光。
石室角落里,安迷修躺在最靠牆的石床上。
他閉著眼楮,呼吸刻意放緩拉長,模仿著熟睡的姿態,但緊繃的眼睫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焦灼。
黑暗中,他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另外兩張石床上的動靜。
中間那張床上,是贊德。
他側臥著,面朝牆壁,深綠色的長發凌亂地鋪散在干草墊上,呼吸均勻而悠長,帶著一種沒心沒肺的松弛感,偶爾還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夢囈。
最外側靠近門邊的石床上,是烏。
他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薄毯下,只露出纏滿白色繃帶的頭部和幾縷散亂的白金色發絲。
他的呼吸最為平穩,幾乎微不可聞,像一片輕盈的羽毛落在寂靜的湖面,無聲無息。那份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非人的空靈。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流淌,只有風的嗚咽和遠處不知名夜鳥的啼鳴斷斷續續傳來。
安迷修的心跳如同擂鼓,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
他小心翼翼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感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于,在確認贊德的呼吸依舊平穩悠長,烏的氣息也如同沉入最深海底般毫無波瀾後,安迷修極其緩慢地、如同慢動作回放般,掀開了身上的薄毯。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單薄的身體,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屏住呼吸,赤著腳,像一只最謹慎的貓,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他摸索著穿上放在床邊的、同樣冰冷的布鞋,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
他最後“望”了一眼黑暗中那兩個模糊的輪廓。
贊德背對著他,烏依舊安靜地蜷縮著,然後,如同掙脫了無形枷鎖的囚徒,他踮著腳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向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手指觸踫到冰冷粗糙的門板,安迷修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控制著手臂,極其緩慢地拉動門栓。
“ 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摩擦聲,在死寂的石室里卻如同驚雷!
安迷修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豎得筆直,捕捉著身後任何一絲可能的動靜。
贊德的呼吸……依舊平穩。
烏的氣息……依舊沉靜。
安迷修這才如同虛脫般,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不再猶豫,輕輕拉開一道僅容他側身通過的縫隙,像一尾滑溜的魚,悄無聲息地鑽了出去。
“吱呀……砰。”
木門被小心翼翼地重新合攏,隔絕了室內外。
那聲輕微的關門余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室內泛起微瀾。
就在那余響徹底消散于冰冷的空氣中時。
最外側石床上,那個蜷縮著的、仿佛陷入最深沉睡眠的身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烏緩緩地撐起了上半身。
白色的繃帶在清冷的月輝下泛著微光,如同某種神秘的封印。
他側著頭,沒有焦點的“視線”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門板,“看”向安迷修消失的方向。
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他摸索著掀開薄毯,同樣赤著腳踩上冰冷的地面,動作流暢而無聲,如同月光下的幽靈。
他朝著門口走去。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踫到冰涼的門栓時。
“咻!”
一個微小的、帶著些許暖意的物體,劃破室內的冰冷空氣,精準地朝著烏飛來!
烏的動作沒有半分遲滯,仿佛早已預料。他頭也不回,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張開,極其精準地在黑暗中接住了那個物體!
觸感微硬,帶著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巧克力香氣。
是贊德之前塞給他的那種。
黑暗中,贊德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睡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心,仿佛只是在說夢話
“這是巧克力……小安……挺喜歡吃的……”
話音未落,他便翻了個身,將身上的薄毯用力地掖了掖,發出滿足的咕噥聲,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夢中無意識的囈語。
烏握著那塊帶著贊德掌心余溫的巧克力,在黑暗中靜立了片刻。
繃帶下看不見的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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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巧克力塞進了自己同樣單薄的訓練服口袋里。
然後,他不再遲疑,輕輕拉開木門,瘦小的身影融入門外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
石室內,重歸寂靜。
幾息之後。
中間石床上,那個剛剛還“熟睡”的身影,也緩緩地坐了起來。
贊德那雙異色的紫羅蘭眼眸在黑暗中閃爍著清醒而銳利的光芒,哪里還有半分睡意?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動作敏捷地翻身下床,同樣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走到門邊,側耳傾听片刻,然後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身影一閃,也消失在門外的黑暗里。
他沒有選擇跟上烏的路線,而是如同鬼魅般攀上了石室外側冰冷的牆壁,幾個起落便躍上了附近一處更高的、視野開闊的偏殿殘破屋頂。
他伏低身體,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下方月光籠罩的訓練場區域。
……
……
訓練場在冰冷的月華下,呈現出與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象。
巨大的石板地面反射著清冷的光,如同凍結的湖泊。
斷裂的石柱投下扭曲拉長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
白日里克伊特釋放斗氣的地方,空氣似乎還殘留著無形的沉重感。
在這片冰冷、空曠、死寂的場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奮力揮劍。
安迷修!
他穿著單薄的訓練服,小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後背和前襟,額前的栗色碎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
他雙手緊握著一柄沉重的木質訓練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最基礎的劈砍動作!
“哈!”
“喝!”
稚嫩的、帶著喘息和壓抑的嘶吼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單。
每一次揮劍,他都用盡全力,小小的身體因為反作用力而微微後仰。
木劍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
一下!兩下!十下!百下!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間洇開深色的印記。
他緊握劍柄的小手,虎口處那層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由無數個日夜苦練磨出的厚厚老繭,在劇烈的摩擦下,邊緣已經開始翻卷、破損,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每一次握緊劍柄,都傳來鑽心的刺痛!
但他仿佛感覺不到!那雙碧綠混藍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和……深不見底的挫敗!
終于,在一次用盡全力、角度卻有些變形的下劈之後,手腕處傳來的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
安迷修悶哼一聲,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木劍!
“ 當!”
木劍脫手,重重地砸在石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安迷修踉蹌著後退兩步,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敗的風箱。
他低頭看著自己顫抖不止、布滿汗水、虎口處滲出血絲的雙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汗水和灰塵,在他蒼白的小臉上留下狼狽的痕跡。
他嫉妒烏嗎?不,安迷修的心里,沒有“嫉妒”這種陰暗的種子。
他是如此單純,如此純粹,像一塊未經雕琢、不染塵埃的水晶。
他只會把一切的問題,歸結于自身。
他安迷修,還不夠努力!遠遠不夠!他必須付出十倍、百倍、千倍的努力!
他把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落、所有的自我懷疑,都化作了近乎自虐的揮劍!
仿佛只有身體的疲憊和痛苦,才能稍稍麻痹那靈魂深處巨大的空洞和無力感。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從騎士模子里刻出來的、近乎笨拙地踐行著“努力即是美德”信條的……呆子。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汗水,眼神重新變得倔強。
他彎下腰,用疼痛顫抖的手,再次抓起了那柄沉重的木劍!準備繼續這無望的、自我懲罰般的揮砍!
就在這時——
“嗒……嗒……”
一陣極其輕微、帶著某種悠閑韻律的敲擊聲,從不遠處傳來。
安迷修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在訓練場邊緣,一堵半傾頹的矮牆斷面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坐在那里。
月光如水,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他身上。
是烏!
他不知何時來到了這里,正悠閑地晃蕩著兩條縴細的小腿。
月光仿佛對他格外偏愛,將他周身籠罩在一層朦朧而聖潔的銀輝之中。
那纏著白色繃帶的雙眼,在月光下顯得神秘而空靈。
白金色的發絲如同流淌的月光,柔順地披散在肩頭,幾縷調皮的發絲拂過他小巧的下頜。
他微微仰著頭,仿佛在“沐浴”著月光,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的五官在銀輝中泛著玉質般的光澤,小巧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下巴的線條流暢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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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大的訓練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瘦小的身體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
整個人坐在斷壁殘垣之上,沐浴著清冷的月華,周身仿佛散發著一種不屬于塵世的、空谷幽蘭般的靜謐和一種遺世獨立的精靈感。
不知是不是月光帶來的錯覺,安迷修甚至覺得烏的皮膚在微微發光,整個人都像是由月光凝聚而成,下一秒就要隨風消散,融入這無邊的夜色。
“師兄……”
烏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夜的寂靜,帶著一種刻意裝出來的、天真好奇的語調,打破了安迷修內心的驚濤駭浪。
“這麼早就出來訓練嗎?” 他歪了歪頭,白色的繃帶在月光下劃過一個微小的弧度。
安迷修如同被驚雷劈中,瞬間從震撼和自怨自艾中驚醒!
他看到烏只穿著單薄的訓練服坐在冰冷的石頭上,心頭猛地一緊!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扔下木劍,像一陣風般沖到矮牆下!
“師妹!你怎麼出來了?!外面太冷了!快下來!”安迷修焦急地喊著,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開自己身上那件同樣單薄的外袍。
“快,披上我的……” 他踮起腳尖,想把袍子往烏身上裹。
烏卻在他靠近時,輕盈地從矮牆上跳了下來,穩穩落地。
他拍了拍沾在褲子上的灰塵,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剛才那精靈般的畫面只是安迷修的幻覺。
“不用了,師兄。”烏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平靜。
他彎腰,摸索著撿起安迷修剛才扔在地上的那柄沉重木劍,又隨手從旁邊武器架,抽出一把相對趁手、重量也輕一些的木劍,朝著安迷修的方向隨手一丟。
“接著。”
安迷修下意識地伸手,有些狼狽地接住了飛來的木劍,臉上還帶著未褪的不解。
“我們來對練一場吧。”
烏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他用空閑的那只手摸索著,從旁邊的荒草叢中折下一段稍長的、柔韌的草睫。
然後,他動作熟練地用草睫當作發繩,將腦後那柔順的白金色長發束成了一個簡單利落的馬尾,露出了縴細的脖頸。
這個動作讓他平添了幾分干練,也少了幾分剛才月光下的脆弱感。
“先說好……”烏補充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不用元力。”
為什麼不能用?很簡單,他自己都不夠用,還拿出來霍霍,再說了他現在還真不一定打得過用元力的安迷修……
安迷修徹底愣住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木劍,又看了看眼前這個雙眼纏著繃帶、比自己還要瘦小的“師妹”,連忙擺手
“不行不行!師妹,這太危險了!而且你……” 他想說烏看不見,怎麼能對練?這簡直是胡鬧!
然而,他拒絕的話語還未完全出口
“呼——!”
一道凌厲的破空聲已然響起!
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欺近!他手中的木劍沒有任何花哨,帶著一股與他體型完全不符的決絕氣勢,朝著安迷修的左肩直劈而下!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鑽,完全不像一個雙目失明之人!
安迷修瞳孔驟縮!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卻先于思考做出了反應!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木劍,橫架在身前格擋!
“鐺!”
一聲沉悶的撞擊!雙劍交擊!巨大的力量從劍身上傳來,震得安迷修手臂發麻!
然而,就在他全力格擋上方的攻擊時!
烏的左腳如同毒蛇般無聲無息地探出,精準地、迅猛地踹在了安迷修立足不穩的右腳腳踝外側!
“呃啊!”
安迷修只覺得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重心瞬間丟失!
他驚呼一聲,整個人如同被砍倒的木樁,狼狽地仰面摔倒在地!後背著地,摔得他眼冒金星,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他手肘撐地,剛想掙扎著爬起。
一點冰涼的觸感,已經穩穩地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是烏的木劍劍尖!
烏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繃帶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精準地“鎖定”了他。清冷的聲音如同冰珠砸落石板
“師兄,有些東西……不是單純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這句話,如同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了安迷修的心底!
他躺在地上,仰望著月光下烏那模糊卻帶著強大壓迫感的身影,听著那平靜卻如同審判般的話語,一股巨大的羞恥和更深的挫敗感瞬間淹沒了他!
淚水再次不爭氣地涌出眼眶,混合著地上的塵土。
烏的話,看似在嘲諷他的不自量力,實則是赤裸裸地指出了他最大的問題,死板,不懂變通,空有蠻力與決心,卻缺乏真正的戰斗智慧和屬于自己的“意志”!
他只是在機械地重復著“努力”這個行為,卻從未思考過努力的方向和意義。
但安迷修能不能听出里面的意思,難說……
安迷修緊緊抿著唇,倔強地不讓嗚咽聲溢出喉嚨,卻無法阻止淚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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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避開了那無形的“視線”,小小的身體因為屈辱和失落而微微顫抖。
他听懂了烏話里的刺,卻依舊固執地認為,是自己不夠努力,是自己揮劍的姿勢還不夠標準,是自己訓練的強度還不夠大……
烏看著他這副陷入固執自責漩渦、無法自拔的模樣,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後退兩步,木劍的劍尖離開了安迷修的下巴,隨意地垂在身側,示意安迷修站起來,繼續。
一次。
安迷修咬著牙,忍著腳踝的疼痛和虎口的刺痛,再次舉劍沖上。
烏如同預判了他所有的動作,步伐輕靈如風,木劍如同靈蛇,或點、或撥、或引,輕易地化解了他的攻勢,然後一個簡單的掃腿,安迷修再次重重摔倒!木劍脫手飛出老遠。
兩次。
安迷修摔得更重,手肘擦破了皮,滲出血絲。
他倔強地爬起來,抹去嘴角的泥土,再次撿起劍。
這一次,他試圖模仿克伊特教導的斗氣爆發時的沉重感,將全身力氣灌注于劍上,笨拙地劈下。
烏只是微微側身,木劍擦著他的衣角落下,砸在地上濺起幾點火星。
而烏的反擊,只是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手肘撞擊在安迷修的肋下,劇痛讓他瞬間蜷縮在地,如同煮熟的蝦米。
三次。
安迷修的動作開始變形,呼吸如同破風箱,每一次揮劍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身體的顫抖。
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粘膩的冰冷。他幾乎是在憑借意志力驅動著早已麻木的身體。
烏的木劍如同附骨之疽,總能在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瞬間,精準地擊中他防御的空隙。
手腕、肩膀、膝蓋……安迷修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拆解的破布娃娃,一次次被擊倒,一次次掙扎著爬起。
四次……
五次……
每一次跌倒,都伴隨著骨骼撞擊地面的悶響和安迷修壓抑的痛哼。
每一次爬起,都顯得更加艱難,更加遲緩。
他的訓練服早已被汗水和塵土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擦傷和淤青,虎口的傷口裂開得更大了,鮮血染紅了木劍的握柄,每一次握緊都帶來鑽心的疼痛和粘膩的觸感。
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通紅的眼眶和眼底深處那抹近乎絕望的、卻依舊不肯熄滅的倔強火焰。
他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更像一個永不倒下的不倒翁,無論被擊倒多少次,只要還有一絲力氣,就固執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起那柄對他來說越來越沉重的木劍,指向烏的方向。
那份固執,近乎悲壯。
烏握著木劍的手,微不可察地緊了緊。他“看”著眼前這個傷痕累累、搖搖欲墜,卻依舊固執站立的身影,心中那點試探和引導的意味,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一絲……敬佩所取代。
哪怕是現在幼小的安迷修,他的意志力也堅韌得可怕。
但這樣的人越是這樣,固執起來便越可怕。
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不由得再次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仿佛抽走了安迷修最後支撐的力氣。
他眼中的火焰劇烈地搖曳了一下,身體也跟著晃了晃。
烏轉過身,不再看安迷修,邁開腳步,似乎就要離開這片冰冷的訓練場。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蕭索。
“等等……!”一個沙啞、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倔強的聲音,在安迷修身後響起。
烏的腳步頓住了。
安迷修用木劍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重新站直,盡管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
他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刺痛,但那雙碧綠混藍的眼眸,卻死死地盯著烏的背影,里面燃燒著最後的不甘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祈求。
“再來……最後一次……”安迷修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烏緩緩地轉過身。月光照亮了他半邊臉頰,繃帶下的表情看不真切。
“師兄……”烏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夜風。
“你是為什麼在揮劍?”
安迷修愣住了。
為什麼揮劍?答案似乎就在嘴邊,卻又顯得那麼空洞。
“為了戰勝我?”烏繼續問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可我……感覺不到你一點想要贏我的意思……”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更加清晰。
“你只是……單純地在揮劍罷了。”
“我要是……”烏的聲音陡然變得冷冽,帶著一種假設的殘酷,“……現在就被抓走了呢?就在你的眼前。”
安迷修心頭猛地一緊!剛想本能地回答“我會保護你!”、“我會救你!”。
烏的聲音更快,如同冰冷的鐵錘砸碎了他未出口的誓言“你連我都贏不了,你怎麼救我?”
轟——!
這句話,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安迷修的頭頂!將他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固執、所有的自我安慰,劈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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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連眼前這個雙目失明、身體瘦弱的“師妹”都贏不了!
他憑什麼去守護?憑什麼去實現騎士的誓言?
他那些日夜不停的揮劍,那些自以為是的努力,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連自己在意的人都無法保護,那些宏大的理想和誓言,又有什麼意義?!
巨大的無力感和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安迷修徹底淹沒。
他握著劍的手,無力地垂下。
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仿佛支撐他站立的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泥土、血污和汗水的雙手,陷入了深深的茫然和死寂。
烏的話,徹底粉碎了他一直以來賴以支撐的信念支柱。
烏看著他那副仿佛靈魂都被抽空的失魂落魄模樣,心中那點因他固執而產生的煩躁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無奈。
他還是沒能抓住那最關鍵的東西,那屬于他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名為意志,實為執念的東西。
看來,今晚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烏再次無聲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準備徹底轉身離開。
安迷修需要時間,需要自己去消化,去找到屬于他的答案。
就在他左腳剛剛抬起,即將邁出第一步時
“等等!”
安迷修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虛弱,不再沙啞,不再迷茫!
那聲音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一種仿佛掙脫了無形枷鎖的清明!
烏的身形猛地定住!
他緩緩地、完全地轉過身,再次“面”向安迷修。
月光下,安迷修已經重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依舊布滿污跡和淚痕,身體依舊傷痕累累、搖搖欲墜,但那雙碧綠混藍的眼眸,卻亮得驚人!
如同被暴雨洗滌後的星辰,清澈、堅定、燃燒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火焰!
“最後一次!”安迷修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擠壓出來,帶著鋼鐵般的意志!
他雙手再次握緊了那柄染血的木劍,盡管手臂在劇烈顫抖,虎口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順著劍柄流淌,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話音未落,他發出一聲如同幼獸瀕死般的咆哮,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朝著烏猛沖了過去!
速度不快,姿勢甚至因為傷痛而有些扭曲,但那沖鋒的氣勢,卻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決絕!
烏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還是同樣的沖鋒,同樣的套路?他感到一絲乏味,甚至有些失望。
他習慣性地擺出防御姿態,準備像之前無數次那樣,輕易地引開、絆倒這個固執的師兄。
然而,就在安迷修的劍鋒即將進入烏預判的格擋範圍時。
異變陡生!
握劍的安迷修,腦海中如同走馬燈般閃過無數畫面
菲利斯師父嚴厲卻隱含關愛的目光……
杰德里師父沉穩如山、令人心安的背影……
克伊特師父瘋瘋癲癲下深藏的痛楚與守護……
贊德師兄那玩世不恭的調侃下,偶爾流露出的復雜眼神……
騎士們教導的古老信條……
贊德那句“小安,好好長大”……
還有……他自己內心深處,對那片星空下,篝火旁,同伴們安然笑容的向往……
“騎士……守護……我……安迷修……”
一個巨大的疑問,如同開天闢地的第一道光芒,撕裂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的迷霧!
他一直以來的一切行為是為了什麼……
為了成為騎士?
可是如果成為不了騎士,那他和師父們、師兄的關系就不一樣了嗎?
成為不了騎士,他就不是他了嗎?
不!
他明白了!
騎士的頭餃,騎士的守則,騎士的榮耀……這些或許很重要。
但他想要成為騎士,其核心從來都不是為了那個稱號!不是為了那些刻板的教條!
他想要的是守護!
守護菲利斯師父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脊梁!
守護杰德里大師眼中深藏的沉重!
守護克伊特師父那脆弱笑容下的希望!
守護贊德師兄那別扭的關心!
守護烏……守護這片廢墟中,每一個他珍視的、活生生的笑容和羈絆!
以守護之名!
『以安迷修之名!』
守護他所擁有的一切!
這就是他的道!他的執念!他的意志!是他此刻揮劍的理由!
轟——!!!
就在這個念頭清晰無比的瞬間!
安迷修體內,那早已被無數次捶打、無數次壓榨到極限的筋骨血肉深處,一股沉睡的、源自生命最本源的磅礡力量,如同被點燃的恆星內核,轟然爆發!
沒有光芒萬丈!沒有能量外溢!只有一股極致的、內斂到極點的意志力量!
它無形無質,卻瞬間灌注于他手中的木劍之上!
那柄普通的、染血的訓練木劍,在這一刻仿佛被賦予了生命!被賦予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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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再是一件死物!它成為了安迷修意志的延伸!信念的具現!
安迷修的眼神瞬間變得極致的專注!
眼中再無他物,只有眼前的烏。
他的動作變得極致的簡潔!摒棄了一切花哨和猶豫!
他高高舉起的木劍,帶著一種無與倫比的、仿佛能劈開山岳、斬斷江河的沉重壓迫感,朝著烏,重重砍下!
這一劍,不快,卻帶著一種鎖定時空的恐怖意志!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這一劍!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烏繃帶下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感瞬間席卷全身!
他感覺到了!那不再是蠻力,不再是技巧!那是意志!是信念!是獨屬于安迷修的斗氣!
他幾乎是本能地抬起手中的木劍,橫架格擋!這是他第一次,在面對安迷修時,用上了全力!
然而——
“噗……”
一聲輕得如同嘆息的悶響。
烏手中那柄堅實的木劍,在接觸到安迷修劍鋒的瞬間,如同踫到了不可接觸的絕對存在,又像是被億萬次高頻震蕩瞬間瓦解了內部結構,沒有劇烈的踫撞,沒有木屑紛飛,就那麼無聲無息地、寸寸湮滅!
化作了最細微的木粉,簌簌飄散在月光下!
一股極簡、極致、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烏的咽喉和靈魂!
讓他呼吸驟停,思維空白,身體僵硬得如同被凍結!他甚至忘記了躲避,忘記了後退!
只能被迫地“感受”著那股帶著沉重守護意志的劍鋒,撕裂湮滅的木粉,朝著自己的面門,毫不停滯地斬落!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靜止!
冰冷的劍鋒,帶著安迷修手掌流淌的溫熱鮮血的氣息,穩穩地、精準地停在了烏的鼻尖前方,不足一寸之處!
劍風拂動了他額前散落的幾縷白金發絲。
烏能清晰地“感覺”到劍尖傳來的、那屬于安迷修鮮血的微腥氣息,以及……那股雖微弱卻無比純粹、無比堅定的意志!
它如同最溫暖的壁壘,卻又帶著最鋒銳的決絕!
世界一片死寂。
只有安迷修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夜空中交織。
過了不知多久,像是過了一瞬,又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安迷修那雙燃燒著意志火焰的眼眸,如同耗盡了所有燈油的燭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緊接著,那股支撐著他揮出這驚世一劍的龐大意志和力量,如同潮水般瞬間退去!
“呃啊……”
一聲壓抑的、極度虛弱的呻吟從安迷修喉嚨里擠出。
他眼前一黑,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再也支撐不住,手中的木劍“ 當”一聲掉落在地。
他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撲倒下去,臉朝下摔在了冰冷堅硬的石板上!
“呼…… ……呼……” 安迷修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如同離水的魚重新回到水中。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巨大的疲憊如同山岳般壓垮了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烏靜靜地站在原地,繃帶下的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勾起,綻放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淺笑。
雖然只有那短短一瞬!但那感覺……無比清晰!無比確定!
那就是『斗氣』!獨屬于安迷修的、由守護意志點燃的、最純粹的『斗氣』!
遙遠的天際,厚重的夜幕被一只無形巨手悄然撕裂。
第一縷微弱的、帶著怯生生的粉金色光芒,如同少女羞澀的吻痕,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地平線。
它輕柔地、試探性地拂過聖殿廢墟最高聳的殘破塔尖,為冰冷的石頭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緊接著,更多的光芒掙脫了束縛,爭先恐後地涌向大地!
粉金、橘紅、淡金……絢爛的色彩在雲層間流淌、暈染,如同打翻了神只的調色盤。
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那縷最初的光芒,如同精準的箭矢,穿透了訓練場上空稀薄的晨霧,恰好、溫柔地籠罩在了趴在地上的安迷修,和靜靜站立在他身旁的烏身上。
光芒如同最純淨的金紗,披灑在安迷修傷痕累累、沾滿塵土和血跡的背上。
他凌亂的栗色短發在晨光中泛著溫暖的光澤,汗水浸透的訓練服邊緣也被染成了金色。
他急促起伏的脊背,在光芒下勾勒出少年特有的、帶著堅韌弧度的線條。
光芒同樣溫柔地包裹著烏。
將他白金色的發絲染成璀璨的金線,將他纏著繃帶的側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仿佛聖潔的光之子。
他單薄的身影在晨曦中顯得縴細而挺拔,帶著一種歷經黑暗後的寧靜與通透。
晨風拂過,撩起他束在腦後的馬尾發梢,帶起細碎的金色光點。
冰冷、死寂、充滿挫敗的漫長黑夜,終于被這溫暖而充滿生機的晨曦徹底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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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彎下腰,從腳邊的荒草叢中,折下一根細嫩柔韌的草睫。他拿著小樹枝,在安迷修身邊緩緩蹲下。
他用那根帶著清晨露珠濕氣的草睫,輕輕地、帶著些許惡作劇意味地,戳了戳安迷修沾著泥土、微微紅腫的臉頰。
草睫的微涼觸感讓安迷修微微一顫,他艱難地側過臉,睜開疲憊不堪的眼楮,迎上了那被晨曦籠罩的身影。
烏用手托著自己的臉頰,側著頭,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如同晨曦本身,帶著撫慰人心的暖意
“你看∼師兄……”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和由衷的欣慰。
“……你不是能做到嗎?”
安迷修望著沐浴在金光中、笑容溫柔的烏,感受著臉上那微涼的、帶著生命氣息的草睫觸感,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疲憊和傷痛!
一種前所未有的釋懷和輕松,如同溫暖的泉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洗滌了他靈魂深處所有的迷茫和陰霾!
身體的劇痛依舊存在,但精神上的枷鎖已被徹底粉碎!他找到了自己的“道”!
“是啊……”安迷修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近乎哽咽的笑意,他用力地點了點頭,重復著烏的話。
“我能做到……”
他望著烏,眼神清澈而明亮,里面充滿了感激和一種屬于師兄的責任感。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全身酸軟無力,不由得發出一聲痛呼。
但他還是努力仰著頭,用長輩般關心的口吻,認真地對烏說道
“但是……師妹……”他吸了口氣,忍著疼痛。
“熬夜……還是不好的,要……要注意身體……”
烏臉上的溫柔笑意瞬間凝固了!
他托著臉頰的手放了下來。剛才還溫柔似水的表情,如同被寒風吹過,迅速結冰!他鼓起了腮幫子,像一只被惹惱的小河豚!
什麼話?我熬夜是為了誰?
下一秒,他猛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塊贊德給的、帶著體溫的巧克力,看也不看,朝著安迷修那張寫滿關心的臉,狠狠地砸了過去!
“啪!”
巧克力精準地命中了安迷修的額頭,不算太疼,但足夠讓他再次愣住。
“哼!”烏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他沖著安迷修罵了一句
“呆子!”
罵完,他不再理會地上那個依舊搞不清狀況的師兄,利落地站起身,將雙手背在身後,像個小大人似的,默默地、頭也不回地朝著來時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晨曦的金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安迷修捂著被巧克力砸中的額頭,看著烏那氣鼓鼓離開的背影,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又說錯話了?
他想爬起來追上去解釋,但身體剛一動,就牽扯到全身的傷口,劇烈的酸痛讓他不由得再次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只能眼睜睜看著烏的身影消失在晨曦籠罩的廢墟拐角。
…………
不遠處,那座殘破的偏殿屋頂。
贊德將剛才訓練場上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看著安迷修趴在地上傻笑,看著烏氣鼓鼓離開的背影,看著那溫暖的金色晨曦徹底鋪滿大地……
贊德嘴角那抹慣常的、帶著玩味和疏離的笑容,漸漸變得柔和,最終化為一個真切的、發自內心的溫暖笑意。
他放松身體,隨意地躺在冰冷的瓦片上,雙手枕在腦後,抬起頭,任由清晨帶著涼意和草木清香的清風,溫柔地拂過他俊朗的臉龐,吹動他深綠色的發梢。
深邃的紫羅蘭眼眸中,映照著那片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廣闊的湛藍天空。
一聲帶著釋然和淡淡滿足的輕嘆,如同囈語般,消散在清新的晨風里
“要是能一直這樣多好……”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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