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人拿漢唐說事,怕是忘了漢唐遷民的教訓!”劉一 立刻接話,“漢武帝遷民朔方,耗資億萬,百姓流離失所,差點激起民變;唐太宗遷民西域,因水土不服,死者十之三四,最後不得不將剩余百姓遷回。前車之鑒猶在,徐大人為何視而不見?”
“劉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顯平立刻反駁,“漢武帝遷民雖耗資,可朔方安定後,為漢朝抵御匈奴提供了根基,後世才有‘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唐太宗遷民西域,雖有死傷,可西域各族歸附,絲綢之路復通,朝廷歲入大增。那些暫時的困難,比起長遠的好處,算得了什麼?”
他頓了頓,掰著指頭數道︰“再說近的,洪武帝時期,遷民山西至河北、河南,當時也有大臣反對,說百姓不願動。可朝廷給了田、給了糧,最後遷去的百姓安居樂業,河北、河南的荒地盡開,原本在暴元統治之下的荒蕪之地,如今成了成了富庶之地。永樂帝遷民北京周邊,也是一樣的道理——哪次遷民不是克服困難,最後成了好事?”
“洪武帝、永樂帝時天下初定,百姓本就流離,遷民是順勢而為;如今中原安穩,強行遷民,是逆勢而動!”趙南星反駁道,“山西遷民時,是因為山西少災,百姓多,而河北、河南因戰亂人口少,是‘填坑’;如今遼東是因為戰亂人口少,可中原是安穩之地,這能一樣嗎?百姓在中原有家有業,誰肯去遼東受苦?”
“怎麼是強行?”徐沐陽出列道,“朝廷是‘招遷’,不是‘強遷’。願意去的,給好處;不願去的,絕不勉強。那些在中原沒地種、沒飯吃的百姓,得知去遼東能得四十畝地,還能免賦稅,怕是求之不得。趙大人總說百姓不願,怕是沒問過那些吃不飽飯的百姓吧?”
“你怎知我沒問過?”趙南星激動起來,“我去年巡按山東,見過多少百姓守著祖宅不肯走?就算窮,也舍不得離開祖墳!你給再多地,他們也不願去!”
“那是沒給夠希望!”袁弘道,“若祖宅旁邊就是餓死的風險,祖墳周圍都是荒地,他們還會守著嗎?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自然會選!”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徐黨這邊,周顯平引經據典,從《漢書•食貨志》里的移民記載,講到唐、宋的墾荒章程,把歷朝遷民的好處數了個遍。
袁弘則拍著胸脯保證,工部能備好耕牛、農具,絕不讓百姓到了遼東無物可用;馮懦和徐沐陽則從吏治角度出發,說會選派得力官員沿途護送、到地安置,絕不讓貪官污吏克扣糧草。
東林黨這邊,劉一 時不時咳嗽兩聲,卻句句都戳在要害上——中原賦稅減少怎麼辦?遷民途中出了意外怎麼辦?遼東防務跟不上怎麼辦?趙南星則盯著“百姓意願”不放,翻來覆去說百姓安土重遷,強行推動會引發民怨;高攀龍和楊漣則更冷靜些,從財政、軍事的角度分析風險,說朝廷現在既要應對遼東戰事,又要賑濟南方水災,實在沒那麼多錢支撐百萬遷民。
“. . . . . .臣剛剛算過一筆賬,”高攀龍拿出隨身的小冊子,“遷一百萬百姓,口糧兩百萬石,耕牛數萬萬頭,種子五萬石,還有沿途的車馬、船只、官員差旅,少說也要耗銀數百萬兩。今年朝廷邊軍軍餉就欠了五十萬兩,南方水災賑濟需一百萬兩,這幾百萬兩從哪來?是要克扣軍餉,還是要讓南方災民餓著?”
這話一出,殿內稍靜了些。眾人都看向戶部尚書周顯平,等著他回應。
周顯平臉色微沉,卻還是硬著頭皮道︰“錢的事,戶部可以想辦法。一是今年從商稅中可以抽出一百萬兩的稅銀。二是暫借一部分官鹽專賣的收入,三是減少京中冗余開支。只要能把遷民辦成,這些困難都能克服。若是因省錢而放著遼東不管,將來遼東丟了,損失的可就不是兩百萬兩,是整個大明的江山!”
“周大人真是好大的口氣!”楊漣冷笑,“收上來的商稅是以備不時之需的,怎能隨便挪?官鹽專賣的收入是要給邊軍發餉的,挪了,邊軍將士喝西北風?減少京中開支?京中各部衙的俸祿、驛站的開銷,哪一樣能減?周大人這是拆東牆補西牆,最後怕是牆也拆了,西牆也沒補上!”
東林黨人對于周顯平的提議是非常惱火的,尤其是商稅這一項,這一項可都是江南士族的錢,如今進了朝廷的腰包,對他們這些出自江南的官員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畢竟這其中就有不少是他們自己家的錢,他們還想著從別的法子上給撈回來呢,怎麼能讓這些錢送到遼東去?
于是紛紛開口反對,甚至有甚者想要以死進諫,只為留住那白花花的銀子。
“那依楊大人之見,遼東就不管了?”徐天爵沉聲問,“任由人口缺口擴大,任由田地荒蕪,等女真人慢慢蠶食?”
“不是不管,是另想辦法!”劉一 道,“可以先從遼東幸存的百姓里招撫,讓他們開墾荒地;可以讓邊軍屯田,既守邊又耕種;何必非要從千里之外遷民?”
“招撫遼民?”徐天爵搖頭,“遼民死的死、俘的俘,剩下的也多是流離失所,哪有力量開墾?邊軍屯田?邊軍要防備蒙古、清掃剩下的女真殘余,哪有時間專心耕種?劉大人的辦法,治標不治本!”
“不管說多少,反正我不同意,朝廷的錢有朝廷的用途,不可能隨便撥出來用于遷民。”
雙方又吵了起來,從財政吵到民生,從歷史吵到當下,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對方朝服上。皇極殿里,官員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有的急得面紅耳赤,有的氣得手舞足蹈,連朱漆柱上的灰塵都仿佛被震得簌簌往下掉。
畢竟皇帝沒有說話,就是默許,現在不吵,利益可就沒了。
龍椅上的朱由校,起初還皺著眉听著,後來漸漸沒了耐心。他本就對這些朝堂爭論興趣不大,比起遷民不遷民,他更想回後宮擺弄他的木工活。听著下面吵來吵去,一會兒說“漢唐先例”,一會兒說“中原安危”,他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眼皮越來越沉。
尤福財見他頭一點一點的,連忙上前低聲道︰“陛下,要不先休會?”
朱由校迷迷糊糊地擺擺手,打了個哈欠,目光掃過殿中吵得不可開交的眾人,只覺得他們像一群聒噪的麻雀。他有氣無力地抬手︰“別吵了. . . . . .。”
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冷水澆在熱油里,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皇帝,等著他發話。
朱由校揉了揉眼楮,含糊道︰“徐愛卿的提議. . . . . .听著是有道理的,遼東是得有人 . . . . . .其他愛卿說的風險,也不是沒道理. . . . . . 。”
他頓了頓,實在沒心思細想,“這事. . . . . .挺復雜的,徐愛卿,你和內閣、六部再商議商議,拿出個更細的章程來. . . . . .下次直接報司禮監審吧!。”
說完,他不等眾人回應,便撐著龍椅站起身︰“退朝。”
“陛下——”東林黨人還想再說,卻見朱由校已經被近侍扶著,腳步匆匆地往後宮去了,顯然是一刻也不想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