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來,帳內炭盆將熄未熄,余燼微紅,火星濺上衛霖腕間的骨環。
那枚慘白的骨制品在火光中泛著啞光,仿佛凝固了無數未盡的哀意。
寧時似乎是忽然想起什麼,輕聲道︰“晉陽處處封鎖,官兵遍布,你怎麼出的城?還有,你為什麼要殺謝家人?”
衛霖的喉頭滾動,眼神沉進炭火的暗紅,仿佛墜入某段不堪的記憶。
雖然本不欲勾起人家的傷心事,但果然還是了解一下晉陽城內事情為妙。
寧時又補了一句︰“我還沒問起你的名字。另外,我叫寧時。”
“衛霖。”
如此算是互相通了姓名。
衛霖沉默許久,聲音從齒縫里擠出,像是咬碎了什麼︰“這件事,說來話長。大旱接著大疫病,我爹早死了,重病把他的命都奪去了,我娘不堪病痛懸梁自盡,留下我和幼妹孤苦伶仃。”
“我妹妹無憂生了重病......是我背著,走了幾十里地,從鎮里到城里,求遍了醫館。”
她靜靜听著,火光映著衛霖半邊臉龐,像是蒙了層薄霜。
“醫館怎麼說?”寧時問。
衛霖的指甲摳進掌心,結痂的傷口滲出血珠,“幾日內必死的惡疾,沒人敢收。”
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砸了家里所有積蓄,跑到盧氏藥行......卻看見官府的旗子插在糧車上。”
她的聲音斷續,像被風撕碎,“官兵封了藥行,說‘奉謝大人令,征調防疫’,不許私賣。”
炭火“ 啪”炸響,光影搖曳。
寧時︰“那你妹妹怎麼樣了......”
衛霖猛地抓住寧時的手腕,掌心冰涼粗糲。
“我翻進盧府後牆,殺了四個看守,搶了幾包藥。”
她低聲道,眼神空洞得像焚尸坑的灰,“可我不通藥理,拿錯了藥......無憂喝了三天,吐血吐到連氣都喘不上。”
她的聲音哽在喉間,像是張繃到極致的弓,“最後一天,我背著她,跪在晉陽城門前,求他們放行去找大夫......”
夜風卷著遠處的梆子聲滲進帳篷。
衛霖松開寧時的手,指尖顫抖,骨環在火光中劃出森白的弧光。
“官兵不許出城,說謝 的令,‘晉陽封鎖,一人不得擅離’。”她抬起頭,眼底的淚光一閃而逝,“那天夜里,他們來了,十七個官兵,拖著無憂往焚尸坑走......她沒了氣,手還攥著我的衣角......”
寧時的心像是被什麼重物碾過。
衛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殺了三個,砍到刀卷了刃,血濺了一身......可他們還是把她扔進坑里。”
她頓了頓,喉頭滾動,“火光沖天,我好像听見她在喊我......喊到聲音都沒了。”
帳內陷入死寂,炭火的余燼暗下去,只剩微弱的紅光。
“謝 !”衛霖眼淚順著下流,卻咬牙切齒,像是從喉底擠出這名字,“她封了三晉一十一城,藥、糧、路、兵,全在她手里,三晉之內哪里都听她的調遣。晉陽地方豪強那幫狗東西,仗著這個狗官的旗子,賣假藥,抬糧價,若是有門路有權勢的自然好求藥,像是我們這種無權無勢的人,就只能活活等死!你也有妹妹,你可能想象!”
“我豈能不恨!”
衛霖眸中恨意驟然翻涌,仿佛有萬千冤魂在那雙漆黑的瞳孔里尖嘯。
“我要她死。”她聲音很輕,卻讓帳內的溫度驟降,“但死太便宜了。”
指尖撫過胸口的繃帶,新滲出的血珠在火光中泛著詭異的光︰“絕對不能讓她痛快地死了,死了,我也要把她從墳墓里挖出來......”
嗯,嚴謹地說,原本的時間線里,你做到了。
只是謝 可能身體確實不好,享年不永,你到死估計也沒見過她的真容。
不過這恨意,這來由。
寧時突然想長嘆一口氣。
這書里的角色怎麼人人都有深仇大恨、人人都有無法解脫的執念啊。
這真的。
這真的。
太逆天了。
等等......
藥、糧、路、兵,全在她手里?
三晉之內哪里都听她的調遣?
看起來這封城令覆蓋整個山西地區,執行力度極強,對地方行政和軍隊明明是完全把握住了啊。
她尋思謝 家書寫的可不是這麼回事啊?
不是說掣肘,無力嗎???
而且豪強打著謝 的旗子抬糧價這件事,根據謝 對地方軍隊行政的這種把握程度,這里......
恐怕是達成了什麼交易吧?
......
冷酷的思緒飄遠又飄近,寧時看著眼前顫抖的人兒,終究是不忍,上前一步,輕輕把她抱在懷里。
“噓......”她指尖穿過衛霖汗濕的發,動作輕柔,“哭出來不丟人。”
懷里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卻倔強地不肯泄出一絲嗚咽。
衛霖的拳頭在她腰間攥緊,布料“刺啦”裂開細響。
•寧時任由她撕扯,掌心仍穩穩托著那截顫抖的脊梁,仿佛捧著件瀕臨碎裂的瓷器。
真奇怪——
衛霖心想。
這人身上的氣息竟帶著幾分令人安定的力量——清冽的酒香里混著藥草的苦澀,底下還藏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冷香,像是雪後初晴的松林。
衛霖不自覺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便順著鼻腔漫進肺腑,將梗在喉頭的血腥氣沖淡了幾分。
她忽然想起幼時伏在父親背上聞到的味道。
那是打完獵歸來的父親,衣襟間沾著山風、獸血和酒囊里最後一口濁酒的氣息。
此刻寧時身上的味道更清透些,卻同樣讓人想起篝火、安全與歸處。
眼淚不知不覺流得緩了。
寧時擦燃火折子時,衛霖才驚覺自己竟靠著對方的肩頭。
火光“ 啪”一亮,映出兩人幾乎交疊的影子——她的狼藉,寧時的從容,此刻都在帳布上融成了一體。
“鎭,你看。”寧時忽然指向帳外︰“那是什麼?”
不知多遠之處,晉陽城的方向亮著詭異的赤色,把雲層染得像滲血的紗布,像永不熄滅的業火。
“焚尸坑,又或是哪處新支的焚尸爐......”
衛霖的瞳孔顫抖︰“你是不知,那火燒了整整三個月,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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