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騎馬穿過巷尾深處,暮光從高高低低的屋檐縫里斜落,照在照夜白與黑驪的鬃毛上,落葉打著旋兒貼在馬蹄邊,一路金紅鋪到那扇黑漆銅環的大門前。
寧時勒馬在門前停下,抬頭望去。
宅門靜靜矗立,門楣上雕著半匝回紋,斑駁的漆面映著斜陽,有些地方已經起了皮。
她眼底掠過一絲審視的意味,卻還未開口,謝靈伊已經利落翻身下馬,腳步不帶一絲停頓。
“這便是今後要留給我的宅子?”寧時一笑。
這氣派程度,在古代妥妥的豪宅,不過自己也住不了兩日——
這是給舍妹住的,和謝府不過拐個彎的距離,方便照看。
“對。”謝靈伊松開手,翻身下馬,馬鞭一揮,朝一扇黑漆銅環的大門走去,“你記好了,從今兒起,一千兩,這宅子就是你的了。”
怎麼又折上折上折了?
“又降價?”寧時挑眉,“當真一千兩就賣?”
“賣。”謝靈伊頭也不回,“本來就是打算送你的,你不要我才想著折價送你。”
寧時不接話,翻身下馬。
謝靈伊抬腳跨過門檻,繡鞋落地,碎了幾片落葉,指了指眼前的梅樹,尚未開花︰“這老梅樹我小時候便相熟得很呢。你不知道我以前住過這,年年我長高了,便往這刻一道痕——後來我六歲那年爬左邊這棵老梅摘果子,摔斷了腿,便沒有再刻了。”
寧時望向那兩棵盤枝錯節的老梅,梅影越牆,陽光映得枝椏像墨畫。
她走到樹下,果然在一根粗大的分枝上看到幾道被刀刻過的痕跡。
轉瞬間,謝靈伊早已躥進中庭,蹲在那口活水池邊,用手指撥開水面︰“這池子是我爹托工匠挖的,說學王右軍曲水流觴——但你別信,他就是自己想養魚。”
她指了指池邊石欄,“你瞧,那里還刻著我的名兒。”
寧時走近一看,青石欄上果然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字︰靈伊。
旁邊還有一只簡陋的小狸奴圖樣。
挺可愛。
她伸手輕撫那石痕,指腹摩挲出溫潤的弧度。
“我娘當年說姑娘家別亂動刻刀,當心傷了手,留了疤,結果轉頭就送我一整套鎏金雕刀。”謝靈伊不知何時湊近來,肩膀貼著寧時,語氣帶笑,“你說她是不是口是心非?”
她一邊說著,一邊仰頭望向後院的兩層小樓,隨手抓住寧時的手腕拽著往旁邊的偏廊走,“走,帶你看看我爹當年寫字的地方。”
穿過月洞門,後院清幽得像與城中喧囂隔了一重紗,地上落葉積了一層,卻無人掃,反添幾分蕭索詩意。
謝靈伊推開一扇半掩的木門,書房靜靜臥在院角,門扇咯吱作響。
入目便是一塊掛在正中的橫匾,墨跡斑斑卻遒勁有力,寫著四個字︰“當下不雜”。
“這是謝 題的。”謝靈伊語氣一頓,輕輕闔門,隔絕了外頭的風,“所謂‘心不二用,事不拖延’。”
又是謝 。
倒是個風流雅致人物,狀元之才麼。
真的挺想見識一番的。
觀其筆墨,則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此人心胸寬廣,筆調極高啊。
“你謝家人倒是都擅筆墨。”寧時道。
“除了我。”謝靈伊自嘲地一笑,隨後便踏步往前走去︰“可別笑我,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灞橋柳。我也會圍棋、會蹴 、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要論這些,我可強謝 、謝 、謝靈修他們太多了——”
噗,這正是行行出狀元。
若是她還能從晉陽回來,有閑暇的話,當然再陪謝小姐蹴鞠、圍棋等等。
畢竟來日方長呢。
只見謝靈伊一邊說,一邊拾級而上,樓梯因年久吱呀作響,謝靈伊卻步步輕快︰“這樓用的是鐵力木,足夠撐五十年不塌。我爹從南洋買來的。”
上了樓,她推開一扇雕花窗,秦淮河的波光便從窗欞傾灑進來。
果如謝靈伊所言。
風穿水而來,帶著一絲絲草木清香。
謝靈伊忽然一轉身,將寧時堵在窗前,一只手撐在窗框上,將眼前人牢牢禁錮在紗窗前。
秦淮河的波光在她身後流淌。
謝小姐眼里明光閃閃。
謝靈伊一手撐窗,另一手不知何時已搭上了寧時腰側,語調懶懶的,像三月春水,溫柔卻帶著一絲要命的試探︰
“你說啊,若是把你困在這兒,一直困到立冬,再困到除夕——”
她頓了頓,眼神亮得發燙,唇角一勾,“你可會掙扎?”
寧時︰“......”
是壁咚嗎?
她當然是包跑路的。
但是謝小姐靠得太近了。
近得她身上的伽南香與劍蘭氣息混在一起,恰逢一縷光打下來,落在她睫毛上,光影一抖,像是要搔人心腸。
“謝二小姐。”寧時慢條斯理地開口,目光自她手滑過自己腰側的動作輕輕一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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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謝靈伊笑意未改,依舊撐著窗,仿佛沒打算收手。
“你這樣好像在逼人應了親事一般——”她挑眉,語氣淡淡,“我身無長物,可沒法高攀謝府。”
謝靈伊咬著舌尖笑了,少女心緒翻涌不休,明明是她先將人困在窗前,語氣也佔了上風,可真正心跳如擂的,卻是她自己。
近,太近了。
她原以為自己早習慣了與人調笑三分、進退自如,哪知話本子里學的一招下去,對方沒紅臉、沒躲閃,反倒說得一句句從容不迫,輕飄飄就把她心弦撥得七零八落。
喜歡。
自然是喜歡的。
怎麼可能不喜歡。
超喜歡。
甚于那位冷面劍客的冰冷意思,她更喜歡眼前人雲淡風輕里藏著幾分有意無意的鉤心。
更別說,那頰側泛起的一點微紅——藏也不藏,便直直撞進了她的心里。
可眼前人到底心中心悅誰呢?
這人桃花這樣旺,她身邊幾多女人?
寧殊晴自然是無可能,盡管她對自己敵意深重,但明眼人都知道阿時不過是嬌慣家妹。
唯一令人在意的是那位楚姑娘,可她的態度也不似喜歡,反倒是有點像被控心了——反正肯定不是喜歡——
她猜,阿時是不懂動心的滋味的。
好像萬事不關心,萬事不喜歡——
這是不是代表,她仍有機會呢?
謝靈伊淺淺一笑,那笑卻帶了點挑釁,“你真說得出啊,我倒真舍得嫁你——”
話說完忽然靦腆起來,小臉爆紅,退開半步,像風來時忽然收了鋒芒。
“冬天燒地龍,”謝靈伊收了那幾分調笑姿態,突然若無其事地指向窗外,“煮雪烹茶,這小日子可不要太舒坦了。我打賭這大京的達官貴人,哪怕是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也不一定有這金陵小築里瀟灑自如呢。”
作為一個古人,謝小姐是叛逆的。
這話可不興說。
只見謝二小姐的指甲叩著窗欞,聲音輕飄飄的︰“你收了這宅子,今後可不能離我太遠呀,不然我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寧時沉默片刻︰“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會刻意離你遠?”
“那就好。”于是謝靈伊展顏一笑,拉著她往下走。
黃昏漸至,屋外的光線金得像將落不落的火。
兩人一路下樓,又回到前院的老梅樹下。
謝靈伊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凝視著寧時,眼中帶著一抹復雜的情緒︰“所以阿時,你真的打定主意跑到晉陽那等瘴氣疫病流行之地?”
擔心。
寧時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是近期動身。”
她說怎麼今日謝靈伊的情緒有點奇怪了。
原來一直在想著這件事。
她曾給謝 留信,希望能通過提醒她注意身體來讓她在晉陽苟住命,控制住疫病流行。
可惜某日一問系統,似乎是事件線並沒有發生變動,該身死的身死,該失控的失控。
三年鼠疫,估計能把整個大元摧毀一半了。
她這是穿越到哪來了來著?
她下意識咬了咬牙︰“我......的理由——”
“我覺得那一定是對你來說有必去的理由。”謝靈伊的聲音低沉,卻又帶著幾分清晰的決心,“你醫術通神,又心性善良,去晉陽說不定就有你的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你以為我會拘著你不讓你去麼?”
寧時沉默一瞬。
“便縱有千萬分擔心,若換做是我的話,我也不希望我所想要去做的事情被人拘束著。”
寧時抬眸,正好對上她灼熱的眼神,心頭一震。
謝靈伊輕笑一聲,接著道︰“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當然支持你。”
理解萬歲!
她的話音未落,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神情一轉︰“不過,既然今天陪我來看宅子了,咱們還是趁著這大好秋光,去縱馬踏秋吧,怎麼樣?”
“去哪?”
“鐘山!”謝靈伊翻身上馬,紅衣在暮色中獵獵如火,“金陵鐘山,你來金陵日久,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樣一處名勝。趕得上看鐘山落日!興許還能賞玩秋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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